韩少功:谈到小说的未来,我们不免感到困惑
韩少功:小说的传统作为第九届华语文学传媒周的一项重要内容,5月7日晚,作家韩少功在华南农业大学做了一场题为《小说的传统》的演讲,从“后散文与后戏剧”、“理性认识与感性认识”、“精英化与大众化”三个方面,对演讲主题做了精彩诠释。——编者
关于小说的认知并不是先定的?
很多年前,我写了《马桥词典》。围绕这本书是不是小说这个话题,引发了一场有趣的争论。我发现一个很有意思的现象,读者中,凡是没有受过文学训练的,都认为这是一本小说。他们只关心这本书好不好看。相反,凡是读过中文系的,首先争论的就是这到底是不是一本小说。由此不难看出关于小说的认知并不是先定的。我国古代就有“大学”、“小说”的说法。大学指的是大的学问,故有“大学之大,在明明德”一说。与大学相对应的则是小的小说,《四库全书》里面百分之九十以上的篇目,都不是我们想当然以为的那种小说,而是散文。
但是在欧洲,情况就很不相同。如果说中国的小说沿革,走的是一种所谓“后散文”的发展轨迹。那么欧洲的小说更多来自于戏剧。这与造纸技术的传播有直接的关系。在公元13世纪造纸术传入欧洲(离蔡伦发明造纸术已届一千多年)之前,艺术在欧洲的主要传播方式是口谈。所以欧洲的小说,从一开始就具有非常浓厚的戏剧色彩,非常讲究营造一种恐惧的、揪心的或是充满悬念的氛围,用各种各样的手段来吸引读者。 等到这种戏剧的形式遇到由纸张引发的技术革命,欧洲的小说在某种意义上就诞生了。既然这种小说来源于戏剧,就不难想到它一定情节曲折,构思严密。因为,就戏剧演出而言,演员一上台,就得竭尽全力吸引眼球。小说同样如此,首先就要强调能吸引人。这就不难理解为何五四时期留学国外的胡适会说,我国古代的四大名著,没有一部是真正的小说。因为他从站在域外的角度来看,中国的小说的确太过自由、散漫。同时期的钱穆就讲过一个观点,他说中国人的文章是写给知音看的。这与欧洲小说写作的功能和期待大异其趣。究其原因在于中国与欧洲的小说分属于两个完全不同的传统。一个是后散文的传统,另一个我们不妨称之为后戏剧的传统。 理性主导,还是跟着感觉走? 后散文的小说传统发展到后来,也出现了一些问题。尤其是在文化大革命前后,小说变得越来越公式化、概念化。也因为此,“文革”结束后,中国文坛就出现了新的口号,就是打开理性的框框,跟着感觉走。我们绝大多数人也认同,文学是一个感觉主导性的艺术活动。这里就涉及到一个什么叫理性,什么叫感觉的大课题。我们知道,十七世纪前后,欧洲出现了很多思想的伟人。其中,笛卡尔就说过一句很著名的话,我思故我在。这种观念为后来的康德、马克思等继承和发扬。总体说来,它强调感性认识是表面的、粗浅的,理性认识则是系统的、全面的,是有规律的,有深刻的想法。很显然,理性要高于感性。 然而,到了十九、二十世纪,出现了另一种针锋相对的看法,尼采首当其冲提出了关于日神和酒神的概念。他认为只有感性的酒神才具有真正的创造力,才能表达我们的本质。此后,弗洛伊德发展出意识和潜意识的观念。他认为,意识是理性的、也是虚假的,只有潜意识才是真实的。这种观念一直延续到海德格尔的存在主义。这一条思想线索基本上都认为理性是很危险的,是虚伪的,是压迫人的生命本质的。当今的文学创作,很大程度上继承了这一思想脉络。 于是,我们自然会想到另一个问题。是不是用感觉来打倒理性,我们就变成了感觉的富翁呢?不妨来看一个例子。前几年,文坛上发生了一个很有意思的抄袭案。卷入抄袭案的这位“80后”作家称,我可以赔钱,但我决不道歉。几乎是在同时,在美国也发生了一起类似的抄袭事件。我好奇的并不在于抄袭事件本身,而在于为什么他们会犯这么明显的低级错误。既然是抄袭,你完全可以去抄古代作家的作品,可以去抄不知名作家的作品。去抄另一位有名的作家,那不是自己找死嘛。从这个角度看,我宁可相信所谓的抄袭,很可能是感觉雷同产生的结果。想到这里,让我感到疑惑的是,为什么在经过感觉的大解放、大丰收后,现在的写作会出现处处雷同的现象呢?为什么回到每个人最直接、最原生的感觉,并没有使我们的创作变得丰富多彩? 这是一个大大的疑问,它让我对感觉有了新的认知。就拿体育运动来说,有两种打球的方式,其实都是跟着感觉走。一种是没有经过严格的训练,完全凭感觉。一种是来自于刻苦的、艰辛的训练。这后一种大抵媲美于一个骑手之于草原,一个海员之于大海的感觉。在把理性丢掉的瞬间,感觉就会奇妙地来临。所以,对于写作,尽管通常我都会列出一个提纲。但我最高兴的是,在我写作完了以后,提纲完全被突破,被丢掉了,提纲变得一无是处。这个时候才可以说我真的找到了写作的感觉。由此看来,我们有必要纠正一种认识,千万不要以为,不经过任何理性的、实践的打磨,就可以像天才的艺术家那样下笔如有神助。 集体创作的全新模式正在到来? 谈到小说的未来,我们不免感到困惑。很显然,信息革命使小说成为精英,创造了一种个人署名、出版社出版的模式。然而,这种模式正受到极大的挑战。今后的小说是不是还像以前那样个人署名,并由出版社提供版税或稿费?这种情况能维持多久,在多大程度上能够延续下去,并非不是一个疑问。在远古时期,是没有作者一说的。神话、传说、甚至于很多字画、笔记、小品等等,都几乎找不到确切的作者,很多东西都是集体性的创作。 那么非常有意思的是,经过一千多年的变化,这个时代似乎又回来了。打开手机,里面的很多段子,我们并不知道作者是谁;而网上的网贴,基本上都经过很多加工、最原初的作者是谁,其实我们也不清楚。如今,电视剧成为功能强大的载体。那么电视剧的作者是编剧吗?这显然是要打问号的,况且大多数电视剧本都是几个编剧集体创作的产物。那是不是说电视剧是导演的艺术呢?其实你只要到摄制组去看看,就会发现导演未必是真正的主导者,有时候投资人、演员有更大的话语权。 这些都是我们这个时代里新发生的变化。这种变化似乎在强烈回应着远古时期的某种现象。那时候,没有什么职业文人,全民都是创作者。所有的故事,都在口口相传的过程中,由每一个传播者不断添油加醋、千锤百炼后最终形成的。这让我想到前阵子几十个作家状告百度文库的公案。百度文库的一个负责人声称,这些作家是在垂死挣扎,无论百度侵权也好,盗版也好。大势所趋之下,维护所谓版税,只能是螳臂挡车。这话怎么听都让作家们感觉刺耳。但我感觉这个人可能说出了一个可怕的真理。技术条件的改变,势必将改变写作的传统。结果会怎样,我们不知道,但可预期的是一定会产生新的传统。 (本报记者傅小平根据演讲现场记录及录音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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