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小就在语文课上学习鲁迅。老师说:“鲁迅吃的是草,挤出的是牛奶、血。”在青少年的心目中,他身着朴素的中式长衫,再冷的冬天也不戴手套、围巾,一年四季穿一双黑帆布面胶底鞋。头发乱蓬蓬,很长也不剃。听老师说:国际友人史沫特莱邀请鲁迅在大饭店吃饭,西仔竟然看鲁迅衣衫朴素而不准他进门!许多回忆录记载:鲁迅虽然生活俭朴,却节省很多钱支援革命。 “史无前例”时代,25岁的我,从中国科学院被押送到劳改农场。不发工资,每月仅15元人民币的最低生活费。身披无产者的劳动服、头戴“资修反”的“帽子”。人拉犁、扛石料,干牛马活、吃猪狗食之余,还是改不掉老九的臭毛病:一到休息时瞪着双眼就想看书。当时只准学“马恩列斯毛林江”。幸好农场还有一套《鲁迅全集》,这是作为革命文献发下来给群众轮流自学的。 我这个“专政对象”,当然在传阅“革命文献”方面最靠边站。《鲁迅全集》前几卷精彩的部分,如《呐喊》、《彷徨》等,都被“内部矛盾处理”的别人抢去看了,连《两地书》、《集外集拾遗》都轮不到我,读书预备队排得挺长挺长……只有那上、下两册簇新精装的《鲁迅日记(1912—1936)》,谁都是翻了翻也不愿过目的,扔在角落里。好吧,我就在冷而又冷的角落,自学这冷而又冷的《鲁迅日记》吧。 沉沉的两大本,厚厚的千余页。那是多么枯燥、琐碎、繁复、乏味的流水账啊!记得鲁迅自己描述过:我的日记……写的是信札往来、银钱收付……例如:二月二日晴,得A信;B来。三月三日雨,收C校薪水X圆……尤其是……薪水,收到何年何月的几成几了,零零星星,总是记不清楚,必须有一笔账,以便检查…… 但是,旗手的账,总不能算作“变天账”罢。 百无聊赖之际想:好罢,我正好是学数学出身的,就来查查鲁迅的账罢。“中国文化人经济状况”的自选研究课题,原来是这样开始的。 首先注意到鲁迅每年都买很多很多书,每年日记后面都专门附有一篇长长的“书账”。从1912年5月鲁迅抵达北京,到1936年10月鲁迅在上海病逝,在24年又5个月的漫长岁月里,鲁迅一共记载了25篇书账(每本日记一篇),共计购书9600册,及古碑、刻石、画像等拓片6900百张,真是洋洋大观!一看书名就像翻开菜谱一样:那都是很好的书,其中有许多很珍贵的书!这是我最羡慕的! 鲁迅爱逛琉璃厂、淘古物字画,爱吃馆子、摆酒席,孝敬老母,资助亲友,前期在北京住四合院时就雇用女工和车夫;后期在上海住大陆新村三层楼房,他和许广平、幼子海婴三人更雇有两个女佣,晚年全家经常乘出租车看电影、兜风、赴宴席……但那么大的开销,得需要多少钱啊? 中国文化人,一向出于清高“耻言钱”或出于隐私“讳言钱”,然而我在牛棚里,没有钱,才懂得钱的重要性。鲁迅1923年曾向我们的祖父母一辈人(那时都是莘莘学子)作过“娜拉走后怎样”的报告。一针见血地挑明——梦是好的;否则,钱是要紧的。钱这个字很难听,或者要被高尚的君子们所非笑,但我总觉得……钱,——高雅的说罢,就是经济,是最要紧的了。自由固不是钱所能买到的,但能够为钱所卖掉。……为准备不做傀儡起见,在目下的社会里,经济权就见得最要紧了。《鲁迅全集》第一卷,第161页。 那么鲁迅一生究竟挣了多少钱呢?没有人精确统计过。太费事了!只有像我这样的傻瓜,才干这样的傻事。我庆幸“十年浩劫”没有白过,收获之一就是算清了鲁迅24年又5个月,即8000多天的账。按照鲁迅在日记中的自述,他的收入(如果没有遗漏的话)来自下列四方面: (1)公务员收入 民国一成立,鲁迅就应蔡元培之召,担任教育部公务员,时间长达14年之多;这是鲁迅在北京时期的正式职业。他的名义收入如下—— 1912年5-7月,每月津贴60银圆;8-9月,每月“半俸”125银圆;10月后定薪俸220银圆。 1913年2月后薪俸240银圆,12月后仅有九成即216银圆。 1914年8月薪俸增为280银圆。 1916年3月后增为300银圆。 1924年1月(民国十三年1月)重缮之《社会教育司职员表》载有周树人应得四等三级“年功加俸”(每年加薪)360银圆。但是20年代以后教育部经常拖欠,实发三分之二即平均月付200银圆左右。 (2)教学收入 “五四”以后,鲁迅除了供职教育部以外,还先后在北京的八所学校兼课,时间长达6年(1920—1926)。1920年8月接受北京大学蔡元培校长聘请,兼任北大国文系讲师,同时又兼任高等师范学校(后为北京师范大学)讲师,每周各一小时,讲授《中国小说史》,月薪各18圆,共36圆大洋。鲁迅兼职的其他六所学校是:世界语学校(1923年开始,月薪15圆)、女子师范学校(1923年开始,月薪13圆5角)、中国大学(1925年,月薪10圆)、黎明高中(1925年,月薪6圆)、大中公学(短期),另有一处“集成国际语”学校是义务讲课。 但当时北京各校经常拖欠薪金。从1921年4月以后《鲁迅日记》才有“往高师校(北京高等师范)取薪水”的记录,9月以后才有“往(北京)大学取薪水”的记录。1921年《鲁迅日记》载收入讲课费52圆(并非全部);1922年日记缺失;1923年《鲁迅日记》载收入讲课费129圆;1924年《鲁迅日记》载收入讲课费8085圆;1925年《鲁迅日记》载收入讲课费7283圆。期间他去西安讲学一个星期,得讲学费300圆大洋。 1924年在鲁迅的经济生活中是一个转折点:在他的年收入构成中,第一次出现了本职收入(教育部薪水)少于业余收入(讲课费及稿酬、版税)的情况。业余讲课和写作收入占59%,超过一半;而本职收入仅占41%,也就是不到一半。 1926年8月,鲁迅离开北京赴厦门大学,由林语堂推荐专任厦大国学院研究教授,月薪国币400圆;1927年2月,鲁迅在广州中山大学受聘担任文学系主任兼教务主任,月薪国币500圆。 (3)大学院特约撰述员收入 从1927年12月到1931年12月,整整4年又1个月中,由蔡元培推荐,鲁迅受聘为“大学院”特约撰述员,得月薪300圆大洋(1929年1月起《鲁迅日记》中改称为“教育部编译费”,实质上是一回事)。由大学院和教育部定期支付49个月之久,未曾拖欠,共计14700圆大洋,折合黄金490两。 也就是说:鲁迅前期(北京时期)是以公务员职业为主,14年的收入相当于1995年人民币164万元、2009年328万元,平均月收入相当于1995年人民币9000多元、2009年人民币近2万元。 中间(厦门、广州时期)1年专任大学教授,年收入相当于1995年人民币175万元、2009年35万元,平均月收入相当于1995年人民币14万多元、2009年3万元。后期年人民币2万元、2009年4万元左右。若不计入1922年的收入(日记缺失)则23年间共119873,相当于1995年人民币408万元、2009年816万元以上。 从公务员到自由撰稿人,他完全依靠自己挣来足够的钱,超越了“官”的威势、摆脱了“商”的羁绊。值得注意的是,他作为自由撰稿人的年收入,超过他作为公务员年收入的两倍。 钱,是他坚持“韧性战斗”的经济基础。 鲁迅的收入,除了足以保证全家(包括母亲等)的中等水平生活费以外,还有富余;他为了写作、译述、教学、研究等购置的图书就达到16万多册(幅),24年中共计耗资13万多银圆,相当于1995年45多万元、2009年90多万元人民币,占其总收入的九分之一左右。然而,他有了那么多的金钱之后,却丝毫不为金钱所动,而始终保持勤俭奋斗的本色。 我在牛棚里算清了鲁迅一生的经济账目,才睁开眼睛看清:离开了钱的鲁迅,不是完整的鲁迅,更不是真正的鲁迅。 多少夜晚在牛棚暗淡的灯光下,透过1000多页密密麻麻的银钱账目的算草,我解读了鲁迅和钱的纽带。后来,在20世纪80年代和90年代,我又两次按照《鲁迅日记》和相关资料做了反复验算核实,得出了大致准确的数据。 令我感到欣慰的是:鲁迅以他的脑力劳动所得,总收入相当于1995年人民币408万元、2009年816万元以上,成为名副其实的“中间阶层”即社会中坚。他受之无愧。 从“而立之年”以后的24年间,鲁迅有平均每年相当于2009年人民币34万元、每月人民币2万—4万元的收入,保障了他在北京四合院和上海石库门楼房的写作环境。在残酷无情的法西斯文化围剿之中,鲁迅能够自食其力、自行其是、自得其乐,坚持了他的自由思考和独立人格。这使他永远成为文化人的榜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