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经常听到母亲讲他们家的事,在当时听了也没当回事。 现在想一想母亲的一生,都是过着什么样的日子?
母亲出生在一个普通的家庭里,不是富贵大户,也不是少吃却穿的人家。父亲和兄长做买卖,家里雇着揍活的(雇人种地)。有兄妹五人,大哥比她年长十七岁,还三位姐姐,母亲是最小。 母亲说,那时候你姥娘家是祖孙三代同住,俺跟你姥娘和你姨住在堂屋,你舅他们住在东屋,你老爷跟他孙子睡在铺子里。一大家人就看着一个孩子,是因为你妗子生了头一个孩子,之后生了一场大病,就不能生育了。那孩子就成了全家人的宝贝,你老爷就恨不得,把孙子放在手心里卿着,到他孙子都七八岁了,还叫他孙子来,让爷爷抱抱,你老爷每一次抱着孙子,就喜的合不上口,就跟你姥娘说,他奶奶咱儿子孝顺,孙子又董事,你说咱还求什么呢?
躲鬼子,我十几岁的时候来鬼子,就得经常去躲鬼子。那鬼子进了庄,就抢东西,到人家里牵牛牵驴,找花姑娘,找人给他们抬东西,还叫人给他们领路,有个人被鬼子抓去给领路,那人听不懂鬼子的话,不但被鬼子打,还把他扔在井里,那人只要是一露头,那鬼子就用刺刀往下戳戳,一直到把那人淹死。 那时候在庄头上都有放哨的(是站岗的),听到鬼子要来了就敲锣,人就知道鬼子要进庄了,可真叫吓煞了,也不知道往哪里跑?一会说是从这边来,一会又说是从那边来,那人就乱哄哄的到处跑。在平时就每人准备个包袱,里边放上用的和吃的东西,等跑的时候好带着。有一次你妗子给我一个包袱大沉沉,我背着那包袱也跑不动,差点叫累煞了。到回来后,你老娘说你妗子,你怎么给她那么沉的包袱呢,背着那么沉的包袱怎么跑?你妗子说:“也不知道在外边要躲几天,就想多带些东西在外边好吃。”有庄稼的时候,俺就藏在庄稼地里,没庄稼的时候,就找那避静的沟窝圈藏着,冬天里那个冷劲的,再加上害怕就冻的打战战,浑身哆嗦的连话都说不出来。
那时候我才十几岁,长得大高高就像大闺女了,你妗子都叫俺穿你姥娘的衣裳,给俺把脸上抹些灰,像老妈妈。 你舅长得那个出窕,高高的身量,白白的皮肤,长脸素净的那个好吆。但是俺从来没跟他一起吃过饭,也没跟他说过话,有什么事都是经过你妗子去说。 在姥娘家大门前有颗大柳树,到夏天太阳也晒不透,在过道里真凉快,但是你舅不让俺在过道里凉快,他说大门就冲着大街,来来往往的人多,不能坐在过道里。俺每次在过道里凉快的时候,都是你妗子坐在门外边,看到你舅回来了,俺就马立的跑到屋里去。 你舅在外边做买卖,也有点小名气,那架户的人说(架户,绑架):“韩纪文不让他妹妹出大门,这回非要叫她们出来走一走”。哎呀,可把俺吓煞了,叫吓得也不敢在屋里睡觉了,睡在草屋里。天一黑就把门关起来,俺在草屋里连气也不敢喘,就好听着外边有没有动静。 你舅出去做买卖就没回来,也不知道是为什么,就是没回来。 你老爷出去找儿子也找不到,就想儿子想的也吃不下饭去,就光喝酒。你老爷在附近找不到儿子,就说要去远处找,你老爷跟他孙子一人挑着一个挑子,是梳子,篦子,毛巾之类的,一边卖着小东西维持生活,一边找你舅。你妗子说,他们祖孙爷俩出去,她不放心,也跟去照顾他们。 家里就还有我跟你姥娘了,你姥娘就病得起不来床。到冬天就有人捎口信来说,你舅在什么地方,让家里人拿钱去保。你姥娘躺在那里说:“谢天谢地,有俺儿子的信了。”我就把家里能卖的东西都卖了,筹备了钱,找了人去保你舅,给准备上干粮和盘缠,那两个人去了六七天,干粮吃没了,钱也花光了回来说:“能找的地方,我们都去找了,也没找到。”又过了一段时间,又有人来送口信说,你舅在什么地方,那里很冷,叫家里给送棉衣去。都说得就像真事一样,我还去你二姨家,把你姨夫的大袄拿来,又找了人,给备上干粮和钱去给你舅送,又去了六七天回来说,还是没找到。 那一冬天险乎点叫累煞了,你姥娘病的躺在床上,抓药也得花钱,我就防线卖,五天赶一个集去买棉花,晚上不睡觉,纺出线来赶集去卖了,再卖棉花,就那样过了一个冬天。家里能卖的东西都卖了,钱也花没了,也没找到你舅。 我嫁到这家人家,到斗争的时候,他们一家人都跑了,我就回你姥娘家去了。到他们回来后,我才回来,家里的地和屋都给分了,就还给留了两间小屋,屋里空空的就还有一张床。就那唯一的一张床,到炼钢铁,又抬出去练了钢铁。 出夫,去外庄帮人家秋收,自己庄的庄稼,是外庄人来给收。我抱着你去了大屯,我在地里劳动,就把你放在地头上,是有庄里分派你大娘家大姐去,在地头上看着你,午饭各人自己带着煎饼,在地头上吃,有食堂的人去送热水,也还凑合。可是到晚上都得去食堂里领糊涂。到吃饭的时候,你大姐她爹就来把她找去了。我自己抱着你,挎了一个包袱,端着一个小瓦盆,在食堂里挤着领糊涂,你还哭着要喝奶,下着小雨,那天黑的就对面就看不着人,不抱孩子的人都跑到前边,领到湖涂吃饭,把能坐的地方都坐了,到我领到糊涂也没地方坐了,我摸了摸那是一堆地瓜,就把那地瓜堆平了平坐下,给你喝奶,我喝糊涂,到喝完了糊涂,一抬头食堂里没人了,人家都走了。 我自己回去就找不着路了,看到辽远里有人打着灯笼,就吆呼打灯笼的人,您给俺照一照,俺这是在哪里,俺是外庄来这里干活的,俺住在什么地方,俺找不着路回去了,那人也没回话就走了。我抱着你在外边摸一个晚上,淋着雨,那地上就稀稀拉拉的一层泥,到我摸到住处就半夜了,鞋里灌满了泥,衣裳也淋湿了,给你把湿衣裳脱下来,把你放下睡觉,我把泥鞋和湿衣裳洗把洗把,那大喇叭就吆呼开始集合了,那一夜也没睡觉,就接着去劳动,真叫累煞了。 外庄人给收庄稼也就是糊弄罢了,那“地瓜,果子”都撂在地里(果子,花生)。 到大家出夫回来,人家都去地里拾果子,拾地瓜,我也去地里拾些果子。到冬天庄里就吆呼,家里有果子,地瓜的都交到食堂里,大家都不交,村长就带着人挨家挨户的检查,只要查到了就给没收了。我就把拾来的果子剥去皮,把果子仁装进葫芦头里,挂在屋山上,还有一份装在裤腿里,搭在衣架上,上边又搭上破衣裳,来检查的人没找到,就藏出来那些果子仁。到化了冰,我就去地里捡那些冻烂了的地瓜,跟邻居合伙做了些黑粉皮。 食堂里每人一天一个煎饼,两个小饼子,那饼子是用地瓜秧和果子皮做的,那个难吃,饿了还能咽下去,要不是那么饿了,就咽不下去了。咱庄里比你姥娘那庄里还强,她那庄里只有饼子,你姥娘吃饼子,就一点也咽不下去。咱家里一天能领到4个煎饼,两个给你哥吃,你哥每一天去给姥娘送两个煎饼,把你姥娘领的饼子,拿回来给俺吃。 过了年春天,那地里就出了一地荠菜,吃午饭的时间,把你送给奶奶看着,我就去地里挖荠菜来,捣上几个果子仁熬荠菜汤,里边放上一张黑粉皮给你吃,你哥吃煎饼,我跟你爹就吃饼子。 那时候生活虽然很困难,但是,大家都是平等相处,靠各人勤奋踏实的过日子。 可是,到开始讲出身,我经常听到母亲说的那句话:“站着没人家高,趄着没人家长,不管是走到哪里,都比人家矮半截。”但是她又自己安慰自己说:“能在人下为人,不在树下为树。” 我记得那时候我父亲生了大病,不能劳动了,正是秋收的季节,我们那里基本的秋收,就是地瓜,那时候生产队里,刨了地瓜,就地分给各家各户,每家都要自己运回家,就我们家一次就分两三百斤地瓜。人家男劳力能推车子的人,就用生产对的车子推回家,父亲病了,我们都小,我哥在上小学,我看着弟弟,就我母亲一人,一趟一趟的往家挑,有的地离家很远,来回六七里路,要挑三四个来回,母亲还是裹脚的,每一次挑完了地瓜,她的腿都跑肿了,把她累的坐下就起不来了。 母亲的一生,在每个阶段,都经历了不同的坎坷,可她做人做事,绝不马虎。她长说:“人穷志不穷,冻煞迎风站,饿煞不弓腰,争着不足,让着有余,坐要有个坐样,站要有个站样。不能哆哆嗦嗦,也不能吐吐吣吣的。”从在饭桌上,怎么端碗,怎么拿筷子,到怎么做人,她怎么说的,也就是怎么做的,这就是我的母亲。 推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