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我第一次来Ménilmontant。Ménilmontant,Ménilmontant,我顺着乔的样子又读了一遍,它的名字粘稠又轻柔。这是个没有游客的地方,甚至连塞纳河也没有,它有一条小河,乔说,就像阿姆斯特丹那些废弃的运河。我们向高地上走着,我看着墙上脏乱的涂鸦,和不时奔跑的垃圾,多多少少不大满意,深怕在那些不富足的街道里一个踉跄,被那些狡猾的人套了锁铐,再追逼着要钱-这是巴黎人的抢劫方法,有一点新鲜,一些无可奈何。
我们坐在了山坡上的第一个酒吧,当然没有在里面,在没有起风的夜里,谁都不稀罕那里厢,我捡了座,一把蓝色的椅子,一把白色,若再插上把小红凳子,就凑成国旗的颜色,说起国旗,倒想到乔页面的头像,是撒丁岛的国旗,四个相同的小人剪影,圆圆的光头,绑着白色的粗绳,结在后头,红十字把它们分成田子格,各处一方,红色,白色,黑色,真是有趣极了。
乔拿了一杯红酒,一杯啤酒,和一壶水,还有壶淡黄色的东西过来,乔说,这是茴香酒,是从马赛这样的南方地区来的烈酒,巴黎人的最爱。来,你闻闻看。我拿过来,闻着,象是日本芋烧酒的味道,怪呛鼻的,就说,你这是喝化剂呢。他这才开始往里兑水,拿来给我喝,倒也还真是清口。
酒一往肚子里下,这口腔唇齿就搭成了一张温暖的床,我看着乔,听他匆匆地讲故事。譬如谈他拍的短片,在写的剧本,在简历的最后一条注明:会做好吃的意大利面,等等等等。待他说到,我出生在罗马的时候,我才忽然意识到,你是意大利人呐。这种甄别能力,大概是和他们看东方面孔五十百步。他笑著说,那你失望了吗。我是笑得更放肆了,没有没有,意大利人更好。那个时候我忽然想到老友记里的乔伊,就越发觉得好笑。
我们换地方的时候,乔和我说,这里很自由,没有被奥斯曼下过手,没有什么巴黎的老套路子,随意随心。有不少艺术家住在这里,他说了些名字,我一个也没有听懂,也不知道这究竟是法语还是意大利语,胡乱点点头。他继续说,后来这里竟也贵了,他们就搬到更荒远的montreuil去,象果蝇一样,总是任由水涨船高的房价赶来赶去,那里哪有什古来的建筑和草木茵茵,说到底,艺术家总还是提着裤衩的穷乡民。Montreuil这个地方,我没来一个星期就去了,那天姑父弟弟的画室对外开放,我一边吃着嫩黄的古斯米一边包着饺子。艺人百态,尽收眼底。
这一次我们换到了里面,外面没有位子,已经是午夜,年轻的乐队卖力唱着歌,声音大得听不见彼此,我也就不和乔说话了,一杯玫瑰酒和马提尼下肚,意气风发,跟着乐队哼着歌,晃头晃脑蹬着小腿的,人生得意须尽欢,这轻狂样子,象无知的路易十五一样,管它那洪水滔天。
我们看完表演以后,便继续上路。精神饱满,乔用自行车载着我,市用的自行车,当年是巴黎市长伟大的举措,各处按点,凭栏一借,半个时辰内如若归还,便分文不收,既有待环境,又宜民易行,也算是现代化的一道风景了,自行车,那本是身体的延伸,安到巴黎,骑着它左右摇晃,也是心里的延伸了。
只是坐在后面,终究不舒服,那座位硬得象石头,屁股生疼。我看着乔戴着贝雷帽,穿着黑皮夹,胡子拉闸,还有不及脚踝的牛仔裤,活脱脱意大利电影里走出的模样,不禁想到那一厢老电影:《偷自行车的人》。期间我们又路过又惨白又漆黑的教堂,空荡荡的,乔说,布拉格到处是这样的教堂,尘土飞扬,老态毕现。我是多想去布拉格。乔在那里住了一年,巴黎四年,但还是说,柏林最好。我摇摇头,’生活在别处‘这个架势,真的是精悍的写照。
这次我们去了更吵的地方,我本是害羞的姑娘,没有一点醉意的时候,万万不敢腰肢乱颤,只是乔已经动起来,便也没好意思当根木头杵在那,好不尴尬,面皮薄,于是也跳起来,这是欧洲,哪有人在乎你,我没有夜夜笙歌,权当是一次对于重负的释放,愉快万分,乔把我的手臂高举起来,象大革命胜利的模样,我转了一个圈,让所有关节的淤结,都就此舒展开来。这一次,你不用对着别人笑,我的嘴咧地很开,像是挂了一个衣架在里头似的,那是对着自己笑,自自然然。
我们跳累了,就做到河边的椅子上。坐着腻了,就走到河上的桥。乔说,桥是个有魔力的地方,在午夜你站上去,在路边走的人,就再也看不见你,你变成了它的某一部分,反正,什么都有可能。什么都有可能,在桥上发生。我看着他,权当是酒后胡言,时而闭上眼睛,时而与他一起沉默,可是真的,竟没有人往这里瞅一眼,也没有喧哗,它应该是属于情人和梦的领地,就像《午夜巴黎》里教堂声响起,在烟雾中出现的黑色小马车。
三点了。地铁老早在一点就关灯就寝。乔说,那你怎么办呢。有表哥来接我。于是我们边走着,今晚的月亮和乔一样,低眉。集市的小摊老早歇业,只留下那一个个四方的钢管架,乔很愉快,是蹦着走路的,一蹦一条,还用双手敲打着上方的管架,发出嘣嘣嘣嘣的清脆声音,象是鼓声那样充满节奏,不知怎的,竟觉得非常好听。而那前方,我的表哥,正两手环着腰,等待着这个顽皮又快乐的小女孩。她有时候唱着:Ménilmontant阿,Ménilmontant阿,你的名字粘稠又轻柔,从车站到桥,从手心到吻,待月亮上了树梢,我将重新把你走起,梦滑如水,我将留下所有火焰,和所有喜悦。从车站到桥,从手心到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