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ize=1em]一：宜兴小哥紧急来电：昵娘病了
宜兴老家的小哥突然来电话：“昵娘身体很不好，抓紧来！”
一直被我们全家誉为“天下第一大孝子”的小哥说：“昵娘突然昏厥，嘴角、眼睛都歪斜；急送医院后，确认是间隙性脑供血不足而引起的小中风。必须24小时有人陪护。”
我和杭州的小妹，第一时间赶往宜兴。在无锡医院上班的大姐，马上辞职，赶到小哥家。大哥也立马往昵娘身边赶。
突然想起，背诵千遍，今天因了昵娘而有了切身体会的一句话：“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在”。
昵娘，你一定要等我们啊！大大（父亲）已经走了36年，我的昵娘，你一定要走慢一点，再给我们一点尽孝的机会啊！尤其是我，10多年寄居海外，最忽略最对不起的，就是你，我的娘啊！
[size=1em]二：跟娘唱赞美诗歌
小妹立马到商店，给昵娘买了新的凉席，新的衣裤，一路开车，一路狂奔，一小时多就赶到了宜兴小哥家。 正在小哥家客厅沙发上闭目吸氧的昵娘，听到我和小妹一起喊“昵娘，昵娘！”努力地睁开眼睛，说：“你们一起来啦？要辛苦你们了！”
我扶昵娘坐起来。娘说：“把赞美诗歌歌本拿来，我们一起来唱几首赞美诗。”我拿起歌本，昵娘马上说：“唱第501首：我不知明天的道路，每一天我为主活；我不借明天的太阳，因明天或许阴暗，我不要为将来忧虑，因我信主的应许。我今天要与主同行，因他知前面如何。有许多未来的事情，我现在不能识透，但我知谁管着明天，我也知谁牵我的手……”。
我娘今年89岁了。娘一辈子没有读过书，不识字。但是她认识圣经上的字。只要读圣经，她就能一字一句读出来。离开圣经，娘连她自己的名字也不认识。娘的一辈子，就是读了一本几十年的圣经。圣经书已经很破旧了，妹夫多次用浆糊给娘粘合。因为娘读习惯了，不要新的。
唱好诗歌，娘让我和小妹姐姐一起做了祷告。然后，娘看着我们，平静地对我们说：“花开一季，人活一世。我的日子近了。我走了以后，我只要简单，干净就行。我只要请牧师和长老过来，给我唱歌就行。不要铺张浪费。”
“昵娘，你会没事的！”我和小妹眼泪夺眶而出，抱着昵娘安慰说。
[size=1em]三：昵娘，让我再为你洗一次澡！
宜兴的夏天，好热好热！我和小妹一起扶着娘到浴室。
小妹麻利地把从杭州带来的围布给娘围起来，三下五除二就给娘剪了头发。娘的白发,一根一根,那么细,那么软。我和小妹配合，给娘洗头发：擦肥皂，抓挠。小妹说：老人不能用指尖抓头皮，只能用手指心！这么多年，我习惯了被娘照顾。这是第一次，和小妹一起为娘脱衣服，洗澡。娘像婴儿一样乖巧，任凭我和小妹要求，低头、抬头、洗后辈，擦前胸……
我猛然回忆起：1993年，当年我刚生完女儿无忧，从医院回家第一次给无忧洗澡，娘就是这样教我，示范给我如何给孩子洗澡的！那是一个完全的出生婴儿，我们满怀喜悦，给一个小小的新生命纳福。
娘，孩子长大了，你却老了......
23年后的今天，时间仿佛轮回一样，是我和小妹在给我们曾经无所不能的娘，洗澡！
我轻轻给娘搓后背。娘的皮肤，怎么可以依然如凝脂似的光滑呢？我给娘擦前胸。娘很乖地让我擦洗。我第一次，注意到了我娘的身体：那是给了我生命的母亲啊！那是喂养过我和我兄弟姐妹的娘的乳房，如今却已经干瘪了。
宜兴的天气，起码有38度吧？汗水、泪水……一起在我的脸上、眼睛里流淌……我知道，这，就是生命的轮回。也就是娘所说的：“花开一季，人活一世”吧。
当晚，我跟我的娘睡一床，同一头。夜半的时候，娘咳嗽。我轻轻给娘捶背，给娘喝药水。娘又睡下。借着窗外的光亮，我听着母亲的鼾声，柔柔地抚摸着母亲安详的脸庞：尽管娘的脸上有很多老年斑了，可是我娘的皮肤，却是那样的光滑！多少年没有这样睡在娘的头边了？我想着，睡了一夜最踏实安稳的觉。有娘，什么都不怕！
[size=1em]四：娘，不怕，有我们呢！
第二天一早，娘醒来了。走路不小心撞到在桌子角上，破了一块皮，顿时鲜血出来。娘吓坏了：我有高血压，人家说，高血压的人出了血，不会好的啊！怎么办呢？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娘也会有怕的神情！小时候都是我们怕，只要有娘，就啥都不怕的啊！
“娘，不怕，有我们呢！”。我首先安慰我娘。小哥小嫂姐姐妹妹忙着先帮娘把血止住。“等一会儿！我出去买云南白药，马上回来！”小嫂说：不用，家里有！
我跪在地上，把娘的腿平搁在我的腿上，小嫂拿来了酒精消毒后，我用棉签蘸了云南白药就往娘的红红的破皮那里擦。云南白药马上粘上去了。我又用纱布，橡皮胶，就像小时候娘帮我们包扎伤口一样，给娘包扎了起来。
我看到，第一次注意到，我娘的脚趾，居然很长了！而且，有好几个灰指甲！
这么多年，我太忽略我娘了！我马上去买来白醋，剪刀，让娘的脚放在白醋里泡了一会儿，就开始给娘剪指甲。可是，娘的灰指甲太硬了，我轻轻地剪几下，马上就出血了！小妹建议说：要到杭州买那种专用剪灰指甲的刀片，来削。我想想有道理，就给母亲把手指甲，一个手指一个手指剪了。开始剪的时候，娘还看着，和我说话。一会儿，娘就吸着小哥买的氧气罐的氧气，睡着了，而且，居然有轻轻的鼾声！
[size=1em]五：有娘才有家
因为娘的生病，姐姐哥哥妹妹，我们好多年没有团聚的兄弟姐妹，这一次，都在第一时间，赶到了娘身边：大哥每天上山去摘最新鲜的蔬菜，给老妈吃；小哥忙着把娘接、送医院；大姐从医院辞职全陪娘；小妹和我也都尽可能陪伴母亲……
我注意到几个细节，深刻感受到，孩子无论多么大多么老，在母亲的眼中，永远都是孩子。也让我更深刻地体会到：有娘在，才有家。
细节一：大哥的棒棒糖。那一天，娘听说大哥要走了，挣扎着从床上起来，一个个房间，拉抽屉，柜子，找东西。我们问娘找什么？娘摇头，不说，坚持自己找。最后娘在客厅抽屉里找到了一包棒棒糖，塞进大哥手里，大哥马上往嘴里塞了一个棒棒糖。看着大哥，娘大功告成一样，开心地笑了。原来大哥一直喜欢吃棒棒糖。经常嘴里都含着一根棒棒糖的。我们兄弟姐妹几个都知道：大哥，是娘的长子，从小到大，都是娘的最爱。尽管大哥年届60，也做了外公。可是在娘的眼里，依然是她的“宝松”；
细节二：为小哥盖床单。小哥累了。小哥在客厅里看看电视就睡着了。我们都轻手轻脚，尽量不打扰小哥的休息。突然，看到我明明已经睡下午觉的娘，一手拄着拐棍，一手捧着一张床单，轻轻走到小哥旁边，给小哥盖在胸前。我和姐姐妹妹悄悄地注视着娘，看到娘给小哥盖好了床单，又满眼爱意，看着她的小儿子海松很久，嘴角露出笑意，心满意足地回她的房间去了。
一天，娘对我和小妹说：我走了以后，你们要对大姐好一点。她一辈子最辛苦。你们大哥，小哥，都要对他们好一点。我有点钱，放在床头柜，有1000元是给无忧（我远在巴黎读书的女儿）的，有500元给宸（我杭州小妹的儿子）的（我娘的钱，都是我们平时给她的零用钱，她存下的）。昵娘说：我的小无忧长大了，聪明又漂亮。真想看看她；我们的小张宸，现在长得比他舅舅都高！无忧和宸，都是我娘一手带大的。两个孩子，也因为母亲，到现在和我娘都会说宜兴话。
娘说：另外的都安排好了。不要浪费。你们也要记着，一定要走天国的路。只有在上帝那里，才有永生。
[size=1em]六：娘说：“不要做冷漠的人”
不久前，89岁的娘，救了76岁的亲家母。
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89岁的娘，和76岁都住在小哥家的嫂嫂的娘，去散步。结果不小心，嫂嫂的娘摔断了腿。疼得不行。拄着拐棍的我娘，向过路的人求救。但是，这年头，谁都不敢轻易去搀扶摔到的老人。娘没有办法，只好拄着拐棍，走到前边的药店。因为那是我小哥常常给老人买药的店，我娘记得。娘拿出小哥的电话，央求他们给我小哥打电话。药店的人认得我娘，好心的药店的人，马上有人打电话给我哥，有人去搀了嫂嫂的娘。就此，娘一再对我说：“无论真假，遇到老人摔倒，都不能做冷漠的人。”
由此，我想到曾经读过的“谁为冷漠买单？”一文：1935年，纽约法官判一位偷了面包的六旬老太：“被告，我必须秉公办事，执行法律。你有两种选择，一种是处以10美元的罚金或者是10天的拘役。”当纽约市长听说六旬老太偷面包是为养活4个孙儿时，市长当即从自己做起，同时要求“请诸位每人交50美分的罚金，这是为我们的冷漠付费，以处罚我们生活在一个要老祖母去偷面包来喂养孙子的城市。”
这篇文章告诉我们：人心只有向善，才能被阳光照耀。人和人之间并非孤立无关的，人来到这世间，成为社会的一员，是订有契约的。每个人都要为我们的冷漠付费。只不过付费的时间有早，有晚。所以善的契约才在世界普遍存在。懂得珍惜这种契约的人是高贵的。懂得为冷漠付费的人是明智的。
“可是娘，谁又在为这个社会的热心而付出沉重的代价？”我没有说出来。我的心里，轻轻地发出这个疑问。
[size=1em]七：相由心生的娘
现在的娘，对往事清楚了然。对近事，却经常全部忘记。娘的一辈子，都是平和，安详的。我记忆中，从来没有看到过娘和别人争吵。我问娘，如何能够做到如此“相由心生”？
总记得，娘的几句名言：“好东西，自己吃了下屎缸，别人吃了传四方；”“好人终会有好报”、“一天难处一天当，信靠主耶稣，一生有盼头”、“人世间最大的美德是宽容，学着用宽容的胸怀去体谅和接纳他人。用贼眼看人，人人都是贼；用善眼看人，人人都美好”…… 亲眼看着苍老的娘疲倦的眼睛，让我想起曾经多么熟悉的声音，一幕幕难忘的镜头，深埋在心底的，从来不需要想起都永远不会忘记的，如今，一个个都在我面前闪过：
1980年，我的父亲去世后，我娘，一个农村妇女，供我小哥考上了大学。当我高考落榜后，村里人、亲朋好友都劝我娘：一个儿子读大学了。女孩子，读到高中就很了不起了，大学没有考上，赶紧嫁人吧！但是我娘不。娘说：我是个睁眼瞎，没有读过一天书。只要孩子想读，砸锅卖铁也要让她去读！娘让我和妹妹，两个没有了父亲，只有一个农村母亲的女孩，都读到高中毕业，让我复习，直到考上大学。
如今，娘的几个孩子，都相对农村受到了最好的教育：我哥哥学校毕业，当了一辈子学校校长育人无数；嫂嫂、妹妹都是老师；我从中国到法国，一直做记者；娘的孙辈，哥哥姐姐的孩子，都是大学毕业，或成为老板或拥有很好的职业。除了我的女儿，还没有毕业；我妹妹的儿子，也是以自己中学小状元的身份，考上了浙江大学附属中学。我娘，一个目不识丁的农村寡母，以自己的坚毅、眼光和忍耐，让自己的下一代，都“变成有文化的人”。娘的一辈子，总是笑眯眯的，善良的，平和的。
[size=1em]八：体悟人生真谛：从农村出发，再回到农村。
1987年，当我好不容易考上大学，填报志愿时，我从最远的吉林大学、南开大学、北京大学……一直填到离家最近的大学。那时脑中只有一个声音：我要离开农村！我再也不要回到这个贫穷落后的农村了！
后来，从大学毕业到杭州，10多年后，再到巴黎。异国他乡漂泊了10多年，就像一颗不停旋转的陀螺……
从农村到繁华，到这次再回到宜兴老家。亲眼看着自己最爱的昵娘，就要走完娘的一生，忽然对人生，人性，有了不一样的理解：这样的漂泊，这样的生活，究竟，为了什么？什么是我人生中最重要的？
修炼自我，看淡得失。总有人在关键时刻撒手离开，也总有人在江湖救急挺身相助！花开花落，顺风逆风，春去春回……娘，这么多年，我一直控制自己，要坚强，要做爱憎分明的好人，要做有使命感的媒体人……今天，当我看到我的亲娘，没有一点力气，我才知道，我是一个多么不孝的女儿！
无奈地看着盐水在一滴滴挂进你的手臂，“一滴，一滴……”就像一根根针扎进我的心里，我紧握着你的手，也无济于事。我只要继续能够感受到娘，你的温柔；你的笑脸，你的呼唤，只要能够看到你，开心地吃东西，只要能够继续有机会，为娘梳头、剪发、剪指甲……娘，你一定要多给我一点机会，让我能够再为你多洗几次澡！
生命中的很多东西，原来我们是如此的无能为力！我知道，我不要再装得那么坚强，世间的事情，本来就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的，“水至清则无鱼”。扬在脸上的自信？长在心底的善良？融进血里的骨气？刻进命里的坚强？
我同样日夜牵挂着我尚在巴黎求学的小女。但是此刻，我只要，我的娘。我知道，我父亲，长眠在宜兴潘家坝那一块土地上。我的母亲，也将会去陪伴父亲。有一天，我也会回来，娘，这里，才是我心心念念的，我的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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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5-8-1 11:44: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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