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阿冷市地中海岸边海滨大道,有家叫【唐吉柯德】的中国饭店,这是1981年的6月,饭店里来了个不速之客。
在这亚热带土居的男人们,早就扑进兰色的大海里,和吐着白沫的浪花热烈的拥抱,而拖着金色长发的女人们,却更喜站在浅水里,在阳光下展示自己发亮的浅咖啡色的肌肤和魔鬼般的曲线。而这位不速之客,还依然穿着一身咔叽布深蓝色的干部服和戴顶同色的列宁帽,一看就知道这是刚从中国大陆出来的人。因为他的装束是上世纪80年代,大陆能显示身份的普通着装。
他进得饭店后,对饭店老板说:“我刚到西班牙几天,请多多关照”,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个信封递在老板面前:“哦!这是家父给您的信。”
老板接过信不去看,却上下打量起不速之客,来人小37岁模样,中偏高的身材清瘦清瘦的,穿着土气可带几分书卷气。
老板60来岁,虽然旅居西班牙20多年了,还娶了个洋太太,却戴了一副圆圆的铜边眼镜,说是当年父亲在豫东开当铺时常戴的那种,是祖传物件不能丢弃。老板并没去接信,笑呵呵地对来人亲热地说道:“阿忠呀,我早就收到老连长的电话了说是你要来,看把我们的眼都望穿了呢!”老板说着把两手亲热地搭在阿忠的双肩上:“来让你王叔好好看看,变了变了要是在街上碰到真不敢想认啦,你3岁那年往我脖子里尿尿还记得不?”
阿忠知道王叔旧事重提是在套近乎,他父亲在信中告诉过他,这个王叔在大陆时代是父亲的勤务兵,经常让自己骑在脖子上逛街,一次竟然被自己尿了一大泡尿顺着脖子往下流。
但是阿忠心里毕竟热乎乎地,尴尬地笑了笑:“对不起啊王叔”。 王叔一边拉阿忠在餐桌边坐下,一边叫跑堂的送上一杯冰镇可口可乐,接着说:“你爸有恩于我呀,撤退那年他亲自把我送上去台湾的船,你可不知道,那一个名额好难啊,不少营连长都被丢在上海了。”
王叔喝了口台湾乌龙茶自嘲地笑笑:“没法子,就喜欢这一口,我到了台湾后干了10年熬成个连长,一天团里通知开会,说是欢迎新团长上任,你说巧不巧,这个装甲兵新团长居然是你爸,他刚从欧洲回来,我又成了他的部下。”王叔哈哈一笑:“这个部下没当两年我就被转业了,你爸对我说:‘出去混好了,也替老长官铺条路。’我感觉到你爸已经在为你们铺路了。”“我到了欧洲后,他又把原来他在欧洲读书时的房东女儿,介绍给我当了太太,现在你来了该是我回报老长官的时候了。”说到这里王叔收敛了一脸的笑:“阿忠,你对未来有啥打算呢?”
阿忠有什么打算,恐怕自己也没想过,只是30年音信渺无的父亲突然现身了,他怀着寻父的心情,来到了这个国家。现在经王叔不经意的一问,他才认真思考起来。
上世纪60年代初第二年,文科考试卷设两个作文题目,让考生任选一题。从小就喜欢文学的他,居然一口气写了两篇作文,论分数之高当为文科状元。他持高分心态在自愿上填上了中国最高的文科学府,校长却硬是不让他填这个学院,最后把他送进了当时该城市最差的学院,和没人愿意上的专业经济系。
为这件事他和校长吵得很厉害,他哪里知道他的档案里有该生不得接受高等教育的鉴定,当然他知道这里的秘密,已经是纪念高中毕业50周年的会上,近90岁的老校长透露出来的。
求学的艰难使他产生了突发的愿望,他觉得不到40岁的自己可能将获得新的转机,他希望把学业深造下去,他抬起沉思的头来,诚恳地望着王叔依然笑容可掬的圆脸:“我想给父亲打个电话,请他帮助我继续攻读经济学博士”。
王叔脸上掠过一丝难以查觉得笑:“你爸这几十年也不容易哦!读博士是很贵的,何况你听都听不懂哦!”
阿忠想,自己未必也太不懂事了,王叔说的对,在机场想买杯牛奶都搞不定还谈什么读博呢。阿忠尴尬地一笑说﹕“我只是这末一说。”
王叔依然唠叨着﹕“行行出状元呀,台湾有两个博士,一个是化学博士,一个是教育学博士,毕业后去饭店当了洗碗工,现在都成了大富豪了。我看你就先当个洗碗博士吧!”阿忠似懂非懂地瞪大了眼睛。
一个月后,阿忠在王叔的唐吉坷德饭店,获得了一个正式洗碗工的位子。
作为地位最低的洗碗工,阿忠每天早上十点必须第一个去开门,然后清洁厨房,洗涤头天剩下的零星碗筷,给三厨师清理油锅,给二厨切菜切肉,再给大师傅准备好所有的调料,往往是早餐慌乱吃上几口便开始招呼客人了。
阿忠的工作是洗碗洗锅,要保证碗盘及锅勺的轮翻使用,因此要求必须动作极其快速,那节奏令人想起卓别林在电影中伴演的工人,在拧紧螺丝时的情景。动作稍有缓慢,耳边便响起大师傅的呵斥和跑堂的叫骂声。
身边是堆积如山的垃圾,头发上挂着剩菜,眼镜片上沾着残汤,等客人走了大师傅等人下班后,还必须钻在灶底清洗油污,经常到了深夜1点多,才可以拖者疲惫的身体精神麻木的归去。
俄罗斯作家契可夫写过一个短篇小说:讲的是一个给财主打工的儿童,大概有7岁左右。他的工作是夜晚看护主人不满周岁的孩子。他必须不停地摇晃摇篮,确保孩子安稳地入睡。这孩子有个习惯,只要摇篮一停止晃动,孩子会便大声地哭泣,因此他就不停地挨主人的鞭打。这儿童被折磨地精疲力竭常常神智恍惚,一天他刚挨了鞭打,满面流着眼泪好不容易把孩子哄得睡了去,他呆呆地看着那熟睡地孩子,突然产生一个感觉,他认为自己所以挨打,是那孩子不安静的睡觉,于是便躬下腰去,用双手掐死了孩子,心想我可以不挨打和睡觉了。
阿忠那时的精神状态,与儿童差不多。他工作的饭店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客人一进饭店就开始放邓丽君的歌,但是那美妙的声音对他来说,是通知我开始地狱般的工作。以至很多年后,他一听见邓丽君那缠绵的歌儿就会留泪。
对于当时劳工的处境,作为一个受共产党正统教育的中国知识分子,自然是不能理解的,他本能地联想起马克思的剩余价值学说,从而对眼前的一切充满了疑虑。
当父亲在信中问他对于西方世界的感想时,他的回答是:眼前是用强者和恶者的欢笑与弱者和善者的血泪,建造起来的大厦。
阿忠的心事只有王叔最看得懂,常打趣地说:“开心点,洗碗博士”。王叔这个无心的玩笑,居然把洗碗博士帽戴在了他的头上,逐渐被叫开了去。
开始阿忠还感觉有些被侮辱感,慢慢也就习惯了这个称呼。他在心里暗暗下定决心,一定要当个博士,要当个餐饮业博士,当个餐饮业大老板。
目标定了,阿忠便打起了精神。他把洗碗的动作分解成细节,把完成每个动作的时间缩短到最小,比如他把脏的碗盘集中起来先去洗锅,然后飞快地把盘中剩菜刮进垃圾桶,摞在一起浸泡在有洗涤液的洗碗槽中,左手用海绵不停地搅动,右手却在另一个水槽中冲洗。洗好的锅要擦干锅底和锅心,那锅在他手中旋转得像玩杂技。这样他不仅可以完成自己的工作,还有时间帮助包个春卷,炒个鸡蛋饭,配个菜什么的,这些自然被老板王叔看在眼里,常鼓励他好好干,时不时还给他破例分点小费,还安排阿忠每周一休息,休息那天太太可做一天零工增加些收入,还诙谐地说﹕这是给博士的待遇。
看来老板对阿忠有些偏爱了,居然交代大师傅鲁少尉好好培养一下阿忠,阿忠对王叔自是感恩不尽。
这位大师傅原在澳门当过陆军少尉,身高一米八以上,二十六七岁,是一位十分能干而深得老板喜爱的年轻人。由于是单身,老板安排阿忠夫妻两人跟他同住在一栋房子里。
这是一栋二室一厅一卫的公寓,阿忠夫妇住进来前,鲁师傅住着主卧室,他们来后,王叔就叫鲁师傅搬到另一间小卧室去了。鲁师傅虽然心里不快,但也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来,只是阿忠感觉鲁师傅那双细长的凤眼,再也不正视他了,即便是交代工作,也是两眼望着天花板发出简短生硬的指令:“锅!盘!快!”
对于这种冷漠和傲慢,阿忠心里很气愤,也向王叔说过多次。王叔每次都苦笑着说:“忍忍吧,博士,慢慢就习惯了。”
忍的功夫对阿忠来讲并不难,这是在大陆生活的人普及了的习惯。从此阿忠就对鲁师傅更加百依百顺,恭恭敬敬,时间长了鲁师傅在对他讲话时,那对凤眼也张开了。阿忠太太每在周一代班回来,也把鲁师傅夸得成个完人似的。
由于洗碗工特累,平时里阿忠上午班结束后,回到家总是一头栽在床上睡了过去,下午四点后这一小觉太重要了,否则晚上八点到凌晨两三点是无论如何也撑不下去的,而太太总是会熬点莲子汤什么的,给老公补补身子。
渐渐地阿忠发现自己小觉醒来后,没有了莲子汤,甚至太太也没了踪影。,他总以为这是因为女人喜欢逛市场的缘故,便不大理会由她去了。后来阿忠在路上碰到一个在另一家饭店打工的阿威,阿威调侃他说道:“大哥,你不怕没老婆,我们还怕没嫂子咯!”接着阿威神秘的对他讲,要他中午别光睡觉,到周边老虎机游戏店和酒吧多转转。
于是阿忠在上午下班以后顾不得劳累,拖着疲乏的身躯开始追踪太太的行迹。他发现太太和鲁师傅要么在音乐酒吧里聊天品酒;要么在游戏机房里玩赌博机,那种亲昵劲儿,让任何人都感觉到这是一对热恋中的情侣。由于这个镇子的中国人很少,他们俩的故事在外国人当中也流传开来。
一天阿忠把压抑心底的委屈给太太挑明了,没想到太太瞪圆着眼珠子对他嚷嚷:“你抓住什么了?我嫁给你一个穷光蛋,有本事你多去挣钱,别来管我的闲事……。”
阿忠必然是读书人,换个不读书人可能会拎把菜刀就去找鲁师傅拼命。他深深知道在这个世界里无论你曾经是总统、将军、大学教授、律师或者诗人,面对一个完全陌生的国度,一切既往的辉煌和价值皆等于零。这里唯一的价值标准是你能够获得并支配多少财富。相比之下自己成了一个零,而这位陆军少尉,却因能替老板创造财富而更具有价值。他把这是件事,吞进了肚子。
事后阿忠发现,鲁师傅一反常态在工作中开始刁难自己。一会儿嚷着盘子没有洗干净,一会儿又说锅刷的太慢,影响他出菜的速度,一会儿又说灶台没有清洗干净,反正横挑鼻子竖挑眼,就是希望老板对他产生坏感。
阿忠默默的忍受这一切,既不能挑破又不敢跟老板说明,直到一天发生了让他不可再忍耐的事情。
这天又是太太替阿忠带班洗碗的日子,阿忠利用周一休息日去附近小镇上会个同乡。他回到家后已是晚上九点多了,太太和鲁师傅都不在家,他知道他们都在班上,因此蒙头便睡了去。
第二天他醒来却发现太太不在身边,一摸床冷冷的,太太根本一夜就没有回家。
阿忠赶快跑去敲鲁师傅的门,却也无人应答。他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有些存不住气了。急急的跑到老板给工人们租的单生宿舍,伙伴们都说昨晚下班后看见他俩一起回家了。
阿忠不得要领的返回住家,却看见太太和鲁师傅都在家里。太太一见阿忠便嚷了起来:“你这个人睡得像死猪一样,害得我们连家门都进不了,一天的工钱还交了宾馆费。”
阿忠这时候才知道他们昨夜住了宾馆,嗓子里像飞进了一支苍蝇,对太太吼道:“你们的钥匙呢?你们都有钥匙呀。”
一直不说话的鲁少尉接话了:“阿忠,你应该问她的钥匙哪里去了,既然你说你们,也就是问我了,告诉你,昨晚上我们的钥匙都丢了。”说罢一转身向自己房间走去。
阿忠气得说不出话来,他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一巴掌打在太太的脸上。太太也不示弱,两人便厮打在一起。
鲁师傅突然大吼一声:“住手”冲向阿忠,左手抓住阿忠的衣领,把阿忠提了起来,右手食指点在他额头上冷冷地说:“你再敢动手,信不信我会扭断你的脖子。”说罢像扔一条死狗般把阿忠扔到了破沙发上。
这件事很快便传开了去,老板王叔不得不介入了。他严厉的斥责这位陆军少尉:“你小子真够胆大!你知道她是谁吗?他是XXX的儿媳妇。”老板逼着鲁师傅立即搬出阿忠的家。
当天上午下班后阿忠回到了家,在门口就听见鲁师傅与太太在争吵着什么。他推门进去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少尉用拳头猛砸墙壁,房屋震动着发出:“咚咚咚”巨大的声音,墙壁上已经留下了浅浅的坑,雪白的墙上血迹斑斑,太太根本不顾及阿忠的出现,冲上去一只腿跪在地上,抱着少尉的双腿大声哭泣。
阿忠无法描绘自己当时的感受,扭头便离开了家,跑到地中海海边去了。事情已经出现,但生活还得继续。当自己丧失了照顾和保护自己妻子的能力后,妻子把对丈夫的依赖,转移到可以给她提供保护和信任的人身上,也是人之常情。然而对于阿忠这种阿Q似的自慰,换得的却是另外一种回报。
被迫搬出去的鲁师傅,已经不再是在工作期间对他进行百般刁难了,这个过去在他眼里感觉挺正派的年轻人,现在突然变得狰狞起来。鲁师傅经常冷笑着哼着一些我听不懂的小调,手拿一把剔肉的尖刀在五指间旋转着,晃出一到光弧,然后“噗”的一声插进他身边的案板上。
少尉每玩一次飞刀,都会把阿忠吓出一身冷汗。从那以后阿忠便害上了恐刀症,只要一见刀便浑身发抖,尤其是害怕鲁师傅拿刀,但鲁师傅肯定是要拿刀的,因为他是大师傅。
居阿忠太太讲,阿忠的恐刀症越来越严重,一次在家里自己刚拿起菜刀准备切菜,阿忠立刻就跳了起来,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向我求饶不要杀他。
这天鲁师傅在案板上剁炸得金黄色的猪排,发出咔咔的响声。奇怪的是鲁师傅还不停地用眼角的余光瞟阿忠,有时故意把刀举得很高,而把刀锋转向他。
阿忠神经紧绷着,一动也不动地关注着少尉的一举一动,他总觉得鲁师傅要动手了,至于鲁师傅为何要杀他,他也想不清楚,可能是为了自己漂亮的太太,可太太比这帅哥大十来岁呀,为了个比自己大那末多的女人去杀人值得吗?他想呀想呀,终于想出了少尉要杀他的理由。少尉是军人,军人的天资就是杀人的。他父亲好像又是国民党军人,这就对了,当年上学的时候,老师们天天讲国民党是如何杀人的。看﹐这个国民党小子的刀锋指向我了。
阿忠不知哪里来的勇气,也许是小学老师讲的革命英雄主义又激励了他,他随手操起一把剔骨刀大喊一声:“我和你拼了!”便向鲁师傅冲去。
少尉吃了一惊,但军人的素质使他很快做出了判断。他一伸出左手钳住了阿忠拿刀的手腕一扭,刀便飞了出去,右掌向阿忠胸口一推,阿忠便也飞了出去,后脑勺碰在洗碗池的钢架上,当场流出血来。
杀人啦!杀人啦!整个餐厅喊了起来,就餐的人们丢下餐具向们外跑去,“杀人啦!杀人啦!”,满街都在喊叫。
警察闻风进来了,看了看流血的阿忠,掏出手铐便把鲁师傅拷走了,王老板赶快叫救护车把阿忠拖进了医院。
由于王老板的协调,这场风波总算过去了,可王老板的麻烦却远远没有结束。
这件事后,鲁师傅罢工七天。好家伙!七天不营业王老板要亏损多少钱?王老板天天哭丧着脸求鲁师傅上班,好话说了一箩筐,鲁师傅说都没用,只要答应他一个条件就行,这个条件就是开了洗碗博士。
这博士是能开的吗?把自己老长官的儿子开除还是人吗?王老板陷入了两难的境地。他甚至觉得愁的眼睛都不好使了,把圆圆的铜架眼镜,取下擦了又带上,带上又取下来擦,唉声叹气的转来转去,终于他圆圆的脸上露出了微笑,他拍拍小伙子的肩膀说﹕“鲁师傅,咋们是谁跟谁呀,叫他走!”
鲁师傅得意地笑了,笑得很阳光,他知道他一定是胜利者,因为他是厨师,厨师是能帮老板赚钞票的,而人情,过去的老长官都是没用的。鲁师傅一伸大拇指说﹕“老板英明,明天开门。”
王老板欢天喜地的告别了鲁师傅,晚上搞了个加餐,说是为了阿忠送行。
王老板当着阿忠的面,给阿忠的父亲要通了电话﹕“老长官,告诉你一个好消息,通过半年的训练,阿忠已获得洗碗博士的称号,明天他就离开我的饭店,我将送他去攻读配菜博士……”
第二天阿忠叫来出租车,带着太太要去火车站,饭店门口是依依不舍状送行的伙计们。
车发动了,阿忠从车窗伸出手,向大家告别,鲁师傅冲阿忠诡秘的一笑,大声喊﹕“好运洗碗博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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