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的角落

二十多年来，我们记不得到过巴黎多少回了，却总是来去匆匆，浮光掠影，因此巴黎在我们眼中好像外表华丽却神情冷漠的贵妇人。然而这个夏天，当我们静下心来，漫步走近巴黎不为游人关注的大街小巷和角落，巴黎便成了日常生活中与我们相熟的邻家主妇，她素面朝天，淳朴温柔，散发出无比的亲和力。  

今年暑假，在巴黎小住一个多月，为躲开旅游景点喧闹的人群，我们夫妇选择了巴黎东南边12区的迪德罗大街临时安家。临街的房间在六楼，外带个细长条状阳台，站在阳台一端，可以远眺埃菲尔铁塔。马路对面有座三百多米长、十多个拱形桥洞的古老旱桥，桥上种满花草，如同空中花园长廊。天气好的时候，附近居民在桥上散步、遛狗或晒太阳。每个桥洞下都有一条小路穿过，上下班高峰时段，车流滚滚，潮水般在旱桥下来回涌动。      

有个流浪汉住在桥洞下，从他搭建的“床铺”来看，算得上是位长期居住者了。床垫用各式纸板箱压扁叠加而成，足有一尺来厚，上面铺着早已看不出原来颜色的肮脏毛毯和破旧衣服。主人大部分时间都在蒙头大睡，床铺前放着一长溜空酒瓶。我们每天来回好几趟经过这处桥洞，却始终没看清他的模样。某日午后从超市回来，突然下起了阵雨，我们便在桥洞下躲雨，这回很难得看见他坐在床铺上，面对空酒瓶发呆。我望着天空自言自语：“巴黎的七月可真冷，简直像是深秋。”他居然接过话茬：“冷还好受，没有酒才难熬呢。”说完目光转向我手上的塑料袋。我连忙打开袋子说：“很抱歉先生，没有酒，要不要来个三明治？”他犹豫片刻，接过三明治，说了声“谢谢”，外加一个很斯文得体的手势，看得出此人曾受过良好教育，在变成流浪汉之前，他应该是个有修养的人。遗憾的是此后我们再也没有机会与他交谈，于是他的身世成了我们很想破解的谜。其实，在巴黎老城区内，随处可见露宿街头的流浪者，尤其是在夏天。酗酒、非法移民、生活失意甚至年轻人寻求刺激，都可能成为这个群体不断扩大的原因。  

夏尔东街是条充满巴黎真实生活气息的小马路，咖啡吧、面包店、小酒馆、肉店、小旅馆、洗衣店、马路菜市、水果摊应有尽有，这里真正的主角是巴黎市民，很少有外国人前来凑热闹。那天我们散步时无意间在一家咖啡馆兼酒吧门前驻足，透过窗户玻璃看见里面有位白发老者正伏案写汉字，因好奇心使然，我轻轻敲了敲窗户。老人抬头见到两张亚洲面孔，十分惊喜，提笔在白纸上写下“日本人还是韩国人？”见我们摇头，他又写下“是中国人吗？”得到肯定回答后，老人走出咖啡馆跟我们握手，语气有些激动：“你们好！中国朋友。”竟然是一口标准汉语普通话，我们就这样非常偶然地认识了俄裔法国人尼古拉先生。尼古拉先生出生在中国哈尔滨，父母是流亡白俄。上世纪五十年代末，已经是中学生的尼古拉随父母返回前苏联，后来因为娶了个法国太太，来到巴黎定居。尼古拉先生退休前在巴黎东方语言学院教授汉语和中国文学，跟我们夫妇可算是同行。      

此后我们三天两头去这家咖啡馆小坐，又结识了“上校”、“总裁”和老板娘。“上校”是个年过半百的男人，总是喝得半醉半醒，在店堂里来来回回立正、敬礼、喊口号。没人知道他是否真的当过上校，只听说他从前是北非某国情报官员，因喝酒误事丢了饭碗，才移民到法国来。“上校”清醒的时候喜欢跟我们聊聊中国，凡提及毛泽东、邓小平等中国领导人，他立刻起立身子站得笔挺，一脸崇敬，这也许是从前职业在他大脑中留下的记忆。而那位“总裁”十多年前确确实实在SNCF（法国国家铁路公司）当过总裁，由于工作压力太大而患上严重抑郁症，提前退休了。他每天西装革履拎着公文包来到咖啡馆，坐在固定的桌子前，大概幻觉中依旧坐在总裁办公室里。咖啡馆老板娘今年四十岁，居然是个文盲。她十六岁时被人从北非骗婚来到巴黎，后来跟过好几个男人，生了一大群孩子。最大的儿子已经二十出头，每到月底就来咖啡馆为母亲结账、交税。儿子总是跟客人们打招呼：“我母亲不会写字记账，要是算错了哪位的咖啡或酒钱，请别介意，跟我说好了。”我们夫妇离开巴黎之前，去咖啡馆向大家告别，这些生活在巴黎的市民小人物，将会长久留在我们的记忆里。   

巴黎的跳蚤市场，也是市民生活中极富有人情味和烟火气息的场景，每到周末，城市各个角落都有大大小小的跳蚤市场。吃、穿、用、玩所需各类物品，几乎都能在跳蚤市场找到，且价格便宜得令人难以置信。由于连年经济不景气，巴黎人已逐渐养成使用旧货的习惯，并不觉得丢面子。跳蚤市场上不难见到彬彬有礼的男人在摆地摊，衣着时尚的女士蹲下身子淘旧货。我平日里喜欢收藏历届奥运会纪念章，在巴黎的跳蚤市场，竟然有专门买卖纪念章的小摊，两口大箱子里约有上万枚各式纪念章供人挑选，我满载而归，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   

美国作家海明威曾说：“如果你有幸在年轻的时候到过巴黎，那么这座城市将会一辈子跟随着你。”二十多年来，我们记不得到过巴黎多少回了，却总是来去匆匆，浮光掠影，因此巴黎在我们眼中好像外表华丽却神情冷漠的贵妇人。然而这个夏天，当我们静下心来，漫步走近巴黎不为游人关注的大街小巷和角落，巴黎便成了日常生活中与我们相熟的邻家主妇，她素面朝天，淳朴温柔，散发出无比的亲和力。（作者朱晓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