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清涟
写下这个题目,是想告诉我的同胞们,骆家辉先生从其可能成为美国驻华大使那一天开始,中文世界里“为伊颠狂”的文字全是中国人自个的心结(或者心魔)所致,与美国白宫并无瓜葛。因为无论是中国方面暗中猜度华裔任美驻华大使将有利于中国对美外交,还是《光明日报》发表“警惕骆家辉带来的美国‘新殖民主义’”这种“大彻大悟”的文章,都好有一比,即中国那句有名的禅语所说,“风未动,旗未动,是尔等心动”。
这话我揣在心里好多年了,也知道问题发生在哪里。问题发生在北京的“文化中国”战略。至今被中国尊为座上宾的哈佛某著名华人教授,多年前给北京献上一策,要好好利用海外华人的力量,用中国特有的文化价值观比如儒家文化做为凝聚华人的亲和力,开展统战工作。北京的宣传官员与官方学者一直在苦思,如何塑造海外华人对祖国的认同感?最后找到的办法就是要认真宣传海外华人与“祖国母亲”那打断骨头连着筋的“血浓于水”的关系。中国多年来春节文艺晚会上都有一套不变的节目,即五大洲的华人们为春晚发来热情洋溢的贺电,此节目给国人造成的印象是:华人们都是中华民族的“海外孤儿”,那煎心的思乡之情只有在“祖国母亲”怀抱里才能尽情释放。当年张明敏在春晚上一曲“我的中国心”一晚上红透长城内外,其背后的政治文化密码尽在此中。
也因此,中国ZF不喜欢用各国对移民的标准化名词,比如用华裔美国人(Chinese American)来称呼在美华人,而喜欢用美籍华人(Chinese with American Citizenship)、乃至“海外华人(Overseas Chinese)”名之。华裔美国人的内涵是这些移民虽然有外国背景但已经归化美国,是美国公民,所谓华裔无非其本人或父祖辈的出身地而已,归化美国时他们都已宣誓效忠于美国。而美籍华人一语则强调,即便他已入美国国籍、宣誓效忠美国,但他永远是个中国人。
一个巴掌拍不响,若只是中国ZF有这种“祖国母亲”心态,而没有各国华裔那种“海外孤儿”式的响应,二者之间的互动是不可能形成的。客观而论,第一代移民们由于其社会化过程(从出生到16岁以前的成长及受教育经历)是在中国完成的,无论是价值观还是交友方式,无论是“心”还是“胃”,都无法摆脱母文化的影响。以美籍华人为例,由于在美国从政需要依靠为选民服务,从(大多中国人认为)微渺的社区服务干起,得到认同,然后才能从镇到县到州一级级参选。这对于喜欢权势的第一代中国移民来说很不适应。如果习惯做个普通人倒也罢了,但如果想要在华人中“出人头地”,不少人就开始“挟共自重”,以自己与北京的“关系”在美国的华人社团中占居一席之地。而北京将“华文报纸、华人社团、华文学校”一向视为“海外统战三宝”,让亲北京的各国华裔在“三宝”里占据一席之地,双方皆大欢喜,“孤儿”找到了组织“母亲”,“领导”找到了被领导者。
但社会化过程在移居国完成的第二代与第三代移民就不一样了。他们当中许多人已不能熟练地使用母语,比如会听、会说但不会写,他们在所居国形成的价值观注定使他们不喜欢中国大陆那一套。许多华人家长交流的经验是:在孩子12-15岁以前带他们回国,孩子们会很高兴;但过了这年龄,想带他们回去很困难。“第二代”不喜欢中国的理由有许多,比如脏,尤其是祖父母辈在小城镇与农村的,连个干净的厕所都没有;比如中国人的不排队,不礼貌;比如公共交通的混乱。有的第二代回去参加夏令营后谈体验,说“我知道什么叫集中营了”。大多“心系祖国”的父母辈在教育子女“爱国”时,可能会遇到子女的顶撞:“I’m an American, not a Chinese.”
一个生在美国、父母在台湾、祖籍是浙江的美国官员曾对我讲过,当年她参加与中国的WTO谈判,因为她是谈判中的唯一一位华人,中国官员的一句话让她很困扰:“你是中国人,这下好了,我们是自己人。”她说,这话让她产生的感觉是,她必须站在中国的立场考虑问题,而不是她所代表的谈判方。
骆家辉是美籍华裔,而且是第三代。他的行事、价值观首先是必须与美国主流社会一致,如果是北京希望的“黄皮红心”,绝难在美国从政,因为美国政府没必要为自己找一位“战斗在敌人心脏里”的“余则成”(中国电视剧《潜伏》里面的英雄)。所以有关骆家辉代表什么,主张什么,中国大陆所有的期待全是中国人自己的事情,对于骆家辉而言,“吹皱一池春水,干卿甚事?”
原载何清涟博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