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坦尼克号复制记

小五子

船来了。

　　历史上最负盛名的邮轮——泰坦尼克号将在四川省遂宁市大英县“重生”。

　　这里地处四川盆地、距离最近的出海口有一千公里，供其停泊的“港湾”郪江目前在枯水期只有4米宽，一切都不同于20世纪初的北爱尔兰港口贝尔法斯特。

　　民营公司七星能源投资集团正在这座县城北面的郪江畔，拟投资约10亿元1:1仿造历史上著名的泰坦尼克号邮轮。待下游的祥凤寨水库拦河闸坝建成蓄水后，水位没过金湾村，将形成一个最宽400米的人工湖。

　　不出意外的话，2019年年底，这艘没有动的复制泰坦尼克号将正式运营，作为当地最重要的旅游项目之一，等候着购买了2888元贵宾套票或者5188元至尊套票的“首航夜”游客到来。

　　在企业的设想中，人们可以借助高科技体验泰坦尼克号原定的“梦幻”航程。“漫天的星光、一望无际的大海、两岸城市，甚至体会撞冰山的感觉。”项目负责人黄梨描述道，“只是没沉没。”

　　人造景点“中国死海”让大英看到了旅游业的潜力，除力邀复建泰坦尼克号项目落户大英，前县委书记谢代银在2013年主政大英期间，还参与引进“中华梦幻谷”、“中国慢谷”等多个旅游项目。不过，随着他在2014年11月落马，后两个项目渐无声息，而复制泰坦尼克号正成为当地居民瞩目的焦点。

“大家看不明白时才能赚钱”

　　“泰坦尼克号在哪儿？”12月3日，蒋荣俊在大英县北面的一处建筑工地门口向人打听。

　　这是一个星期六下午，蒋荣俊和妻子决定趁着周末，来看看家门口的新泰坦尼克号到底长什么样。几天前，他们在当地报纸上看到了“永不沉没的泰坦尼克”11月30日正式启动龙骨铺设的消息。

　　和蒋荣俊抱着同样心思走进工地参观的当地居民有不少。对他们而言，大英重建泰坦尼克号已经算不上新鲜。两年多来，从一开始人们听闻项目启动时的惊讶、兴奋，到中途项目搁置时的好奇、疑惑，新泰坦尼克号总是小城生活最为重要的话题之一。

　　12月3日，新泰坦尼克号项目施工现场，部分工人正在作业。澎湃新闻记者 官雪晖 图

　　从工地门口走到新泰坦尼克号建造地的低缓山路上，蒋荣俊和妻子边走边对路旁在建的一片欧式建筑指指点点，他们还需要不时停下来为运送材料的卡车让路。

　　“据说泰坦尼克号最高消费一晚上要十几万。”

　　“是啊，有钱人来玩。”蒋每说完一句，妻子都跟着附和。

　　经过祥凤寨水库拦河闸坝时，他们驻足观望了一会儿。位于郪江干流上的大坝已基本成型，这座中型水利工程将来不仅会用于城乡供水和农业灌溉，蓄水后还将为泰坦尼克号——这艘吃水近10米的大船制造停靠的“港湾”，以便呈现更具真实感的景观。

　　12月3日，祥凤寨水库拦河闸坝正在修建。澎湃新闻记者 官雪晖 图

　　和蒋同时到达新泰坦尼克号施工现场的还有田业发一家。田在大英县城从事房地产销售工作，两年前就听说了这一项目，“当时我们知道有个泰坦尼克号，所有销售员都很惊讶。大英县这么小的地方，为什么到这个地方？而且这里是大英乡下。”

　　在田业发眼中，“那么大、那么出名”的泰坦尼克号似乎很难和大英这座川中小城产生联系，“后来有几次新闻，大家都相信了。”

　　看到新闻特意来现场参观的还有杨建军和他的朋友。尽管整个船型还未可见，施工停留在搭建完船坞开始铺设船底钢板的阶段，杨建军看完还是“感觉不错”。

　　“那些项目等大家看明白怎么赚钱的时候就晚了，就是要大家看不明白的时候才能赚钱。”杨对朋友说，“悲剧才能成为经典，借那个名气，这是全世界独一无二的。”

　　大多数来参观的当地人都能对泰坦尼克号选址大英的“项目优势”说上两句，“交通方便”和“有旅游基础”是频繁被提起的两个词。

　　从成都出发，向东沿沪蓉高速公路行驶百余公里，下了高速，即是大英县城。1997年年末设县的大英以储量丰富的盐卤资源出名，在辖二区三县的遂宁市，大英县经济发展水平算不上太突出。

　　然而，来来往往的居民中，似乎很少有人对这个项目建成后的运营表达过担忧。尽管“拿工资吃饭”的人们心里清楚，计划中最低两三千元的船票不是自己可以随便消费得起的。

　　“你不来有人来啊，外商、老板没得钱哪个来消费？他们有钱，万把块钱不在乎。”12月3日下午，施工现场的聂彩以一边熟练操作着电钻机，一边跟工友聊着。他们正铺设着抽水管道，以防雨天积水影响新泰坦尼克号的施工。

　　武昌船舶重工集团有限公司（以下简称“武船”）副总经理王渭龄此前公开介绍，新泰坦尼克的船长269.06米，船宽28.19米，内设泰坦尼克号的所有功能，包括宴会厅、演出剧场、豪华一等舱、观景台、游泳池等一应俱全，再现当年泰坦尼克的真实场景。“唯一不同之处是，新泰坦尼克号没有动力，它更像是集游览、居住、娱乐、文化、历史等为一体的综合旅游项目，当然内装方面会有一些与时俱进的设施，比如wi-fi。

”

　　浪漫地中海七星国际文化旅游度假区第一期项目部分建筑。澎湃新闻记者 官雪晖 图

“不是做给大英的”

　　船是怎么来的？

　　作为项目投资方，七星能源投资集团总经理黄梨的意思很明确，这个项目“不是做给大英的”。

　　“是面向全世界的。”12月6日上午，黄梨对澎湃新闻侃侃而谈，“现在出境游很火，我们希望中国有个项目让入境游也火，不能让老外老是挣我们的人民币，我们能不能挣美元、 英镑呢？”

　　这名将手机来电铃声设置成《泰坦尼克号》主题曲《我心永恒》的商人自称是旅游爱好者。他觉得，中国目前的人造景观普遍比较低端，而自己要做的是“吸引世界目光”的项目，“不分昼夜、不受季节和气候影响”。

　　新泰坦尼克号属于“浪漫地中海七星国际文化旅游度假区”的第一期旅游项目，这期项目还包括人造天空沙滩海滨浴场、威尼斯婚礼教堂、七星级酒店等。黄梨称前期花费了“一亿多规划设计费”，还与美国GC高科技规划设计工有限公司及好莱坞等世界一流团队合作。如此高的规格，以至于“很多人都不相信”。

　　此前一天，常住成都的黄梨到大英县和员工们聚餐时，聊到了这个宣称投资总额达100亿元的旅游度假区，是如何从东边的南充市“搬”到大英县的。

　　“2010年开始做这个项目，本来在南充嘉陵江边上，就在下高速路右手边。”当时，黄梨还在成都一家文化投资公司担任负责人。在整个规划设计做好后，他又觉得南充的地理位置不算方便，游客基础不够。“南充旅游做得好，有阆中古城，但所有的游客都从高速路过直接去古城，在南充市区一杯茶水都喝不了。”

　　正当黄梨犹豫时，时任大英县委书记谢代银力邀他选址大英，“他说只要你还没（跟南充）签正式投资协议，希望你到大英来考察一下。我看了之后感觉蛮不错、可以考虑，于是开始谈条件，谈了一个月，决定把项目搬到大英。”

　　按黄梨自己的话说，2011年项目搬到大英后的进度也是“一波三折”。原定的重庆合作方出现变故，他随后结识了浙江商人苏绍俊并于2012年上半年达成合作意向。苏是七星能源投资集团董事长，该企业原本经营的项目多为水电、矿业资源投资开发。随后，七星能源投资集团的子公司大英县永乐湖旅游投资开发有限公司在大英县成立，负责上述度假区项目。

　　武船建造师史航从2015年5月开始接手新泰坦尼克号建造项目。

　　武船隶属于中国船舶重工集团公司，是中国最主要的公务船、工程船和海工装备建造基地。11月30日，随着船体组装龙骨铺设启动仪式在大英县举行，之前鲜与民营企业打交道的史航在接手项目一年半之后，开始正式投入建造工作。

　　据新华网报道，武船副总经理王渭龄在启动仪式上介绍，由于建造现场不具备现代化的造船能力，武船将船体结构划分为4100个板单元，预计2017年8月全部完工，每月分批发运预计2017年10月全部运至建造现场，2018年12月将完成全船交接工作。

　　对武船而言，需要帮七星能源投资集团实现的是“连一个门把手都要一样”的复原程度，新建的泰坦尼克号除了动力系统采用模型仿造以外，船内的装修设计需尽可能还原100多年前那艘巨轮的样貌。

　　“甲板木材是澳大利亚进口，还有英国进口的复古灯饰。”史航说。

　　尽管完整的设计图纸还没出来，但泰坦尼克号在中国复建不得不考虑本土化的问题。武船方面表示船体外部将采用原本的英文标识，但船内指示牌则可能为中英对照，船尾悬挂的也可能是中国的五星红旗。

　　从武汉的武船双柳基地，到川中腹地大英，钢材下料组装成零部件再由火车运送而来，一趟通常需要花费一个星期的时间。全船使用钢板15141吨，火车一次运送约5个车皮，每车皮约载40吨钢板。

　　对于这艘巨轮的建造工程而言，一切才刚刚开始。

　　12月4日下午，史航来到大英火车站准备接收一批刚刚运抵这里的龙骨和钢板。到了现场，他们发现原备的载重3吨夹钳不能承受钢板的重量，又返回山上的泰坦尼克号项目部取来开口更大的5吨夹钳。临近火车站下班时间，工人们不得不加快速度，用吊机将钢板从车皮内取出，再一点点装车运到山上的工地。

　　12月4日，大英火车站，工人正在用吊机吊起龙骨。澎湃新闻记者 官雪晖 图

“项目本身就是干旅游的”

　　按计划，平均每天在朋友圈两三次宣传“永不沉没的泰坦尼克”的黄梨，将在2019年12月底开始运营他口中“承载大爱精神、弘扬人性光辉”的旅游项目。

　　这个致力于打造闻名全球的“高端游”项目自2015年春节实际动工以来，遇到的困难不少，但黄梨表示，在这个“团队很多成员离开”的过程中，自己仍坚持了下来，并且“走到今天，离成功一步之遥”。

　　在他看来，尽管建设之初该项目一度被质疑助长奢靡之风，但成为“四川省重点文旅项目”、“全国100个重点旅游项目”，又是项目最终得到认可的体现。

　　2014年11月，时任大英县委书记的谢代银因涉嫌严重违纪问题被立案调查。谢在2011年曾是力主项目入驻大英的直接领导者，一时间，黄梨的很多投资合作伙伴都选持观望态度，导致“资金比较紧张”。

　　随着浙商银行携资进入，这一局面似乎得到了改善。

　　据遂宁旅游网2016年8月消息，在第二届中国（四川）国际旅游投资大会上，大英县永乐湖旅游投资开发有限公司与浙商银行股份有限公司签约，签约金额为20亿元，双方将联合打造浪漫地中海七星国际文化旅游度假区。

　　“它主要的困难最开始是资金方面，现在浙商银行贷了20亿，没什么问题了。”12月5日下午，大英县发展与改革局项目办一名工作人员告诉澎湃新闻。

　　至此，早于2014年5月在大英县宣布点火开工，并于2015年6月在香港举行了声势浩大的“新泰坦尼克船票全球首发仪式”后，“永不沉没的泰坦尼克”终于迎来了它的正式建造期。

　　“这个项目本身就是干旅游的，如果是房地产的话投资商就不会来了。”大英县旅游局局长杨武12月5日对澎湃新闻表示，“不仅仅是我们县的，四川省上都很看好，我们也大力支持和服务。”

　　在他看来，项目前期出售价格不菲的船票是注重宣传和营销的表现，后期正式开放时会根据市场进行价格调整，“里面肯定有针对不同的消费人群设置不同标准的价格”。

　　澎湃新闻获得的资料显示，全船预设特等舱35间、一等舱48间、二等舱68间、三等舱417间。

　　而在黄梨的设想中，消费人群的分层将通过“分时运营”来完成。“提前定了船票的，下午5点开始登船，晚上不下船，可以在高科技体验厅走完泰坦尼克号原定航程的梦幻之旅。”

　　“漫天的星光、一望无际的大海、两岸城市，甚至体会撞冰山的感觉。”他如此描述这趟模拟出的航程，“只是没沉没。”

　　至于散客的参观可以定在白天，“比如10点开放一两个小时，收费参考国外标准，比如定价150块。”黄梨表示，落地的每个项目做了可研预算。

　　新泰坦尼克项目所在地当下的自然地貌和宣传画里的感觉相去甚远，这也意味着面临巨大的工程改造量。澎湃新闻记者 官雪晖 图

　　“预估每年800万到1000万的游览人次。”杨武表示，“现在大英是打造‘全国知名旅游目的地’，可能以后会提出打造‘全球知名旅游目的地’。”

　　杨武认为，新泰坦尼克号项目与欢乐谷等项目存在着本质区别，“没有可复制性，拥有与众不同的特色，概念不一样，这个是大爱精神。”　

“工业县、旅游城”

　　“工业县、旅游城”是大英建县不久后的自我定位。

　　有些时候，“中国死海”的名气似乎比遂宁市、大英县还大。杨武回忆起自己有一次去北京出差的经历，在他先后说完自己来自遂宁、大英后，服务员都表示不太清楚，直到当他提起“中国死海”，服务员才表示听说过。

　　澎湃新闻接触到的大英人很以这里的旅游业为傲。

该县人造景点“中国死海”也确实对全县经济发展和人口就业带来了不小的促进。

　　“中国死海”利用当地储量丰富的盐卤资源，围绕着“人在水中漂浮而不沉”的特色，从2003年开始打造运动休闲旅游为一体的度假区。

　　“10多年了，这一项目保持了长足的发展，我们也更有信心了。”杨武表示，“一般来说每年接待500多万人次，今年截至目前有60多个亿的收入。”

　　浪漫地中海七星国际文化旅游度假区也看中了“中国死海”既有的游客基础。

　　黄梨觉得，将来在“中国死海”门口设置几辆电瓶车，“把人拉过来，一个人花两百块，一年也上亿。”

　　但对于这个要打造“全域旅游”的小城，目前来看，要想再一次复制“中国死海”的旅游“奇迹”似乎并不容易。

　　除复建泰坦尼克号项目外，谢代银还在2013年主政大英县期间参与引进了“中华梦幻谷”、“中国慢谷”等多个旅游项目，这名拥有经济管理学博士学位的原县委书记，一度因强力拆除居民窗台的“防护栏”而饱受争议。

　　不过，随着谢的落马，上述项目也渐无声息。12月5日中午，澎湃新闻走访现场发现，“中华梦幻谷”项目部门口的未完工建筑已不见施工团队，空留几台塔吊；“中国慢谷”所在地还是一片空地。

　　12月5日，中华梦幻谷处于暂停施工状态。澎湃新闻记者 官雪晖 图

　　大英县发展与改革局项目办一名工作人员解释称，“中华梦幻谷今年没纳入重点项目，存在一定问题，所以没推动。”大英县旅游局的工作人员则表示，“中国慢谷的合同已经撤销，进入清算了，应该是不会再动工了。”

　　对于这些“烂尾”项目，杨武称它们不是优质项目、没有生命力，“基点就是房地产，房地产不景气也没法干了。”

　　“一直叫它做景区做景区，刨了几个坑坑在那里没动了，只是做了些规划，迟迟不动。”杨武认为，这些项目没有先建设景区，再搞房地产开发，并不是真的“在搞旅游”。

　　而对于新泰坦尼克号项目，黄梨则称是“实实在在投入旅游项目”。

　　“卖不卖房子？会卖，但不是现在。现在卖人家说你们又是来搞房地产开发的，我们有完整的计划安排。”黄梨说。

　　旅游业曾经为大英带来过经济腾飞的希望，又数度让当地居民幻想落空。浪漫地中海七星国际文化旅游度假区宣传手册上提出的“古郪国民俗文化小镇”、“童话世界（嘉年华）主题乐园”、“土耳其盐卤温泉度假酒店”的概念也曾被中华梦幻谷等项目纳入构想，“永不沉没的泰坦尼克号”似乎成了与过往那些项目的最大不同。

　　浪漫地中海七星国际文化旅游度假区项目效果图。

　　“位于成、渝黄金分割点，背靠两座千万级人口大城市，辐射整个西部地区乃至全国”是浪漫地中海项目宣称的区位优势，也是“中国死海”得以发展的市场基础。但是，“浪漫地中海”显然目标更“远大”，固定消费群体不限于成渝两地，还要“涵盖全年龄阶段”。

　　新泰坦尼克号项目将会成为大英县的下个期待，一些居民觉得“中国死海”留不住人，游客多当天返回，而新泰坦尼克号的到来将为留住游客做出巨大贡献。按照设想，游客们可以选择周五抵达大英，在当地多玩几天，直到周日踏上返途。

　　黄梨等人正在朝这个方向努力。12月6日接受澎湃新闻采访的时候，他不时需要停下来接打电话安排工作。

　　接到其中一个电话时，他有些着急。他操着四川口音，放下电话对工作人员说，“你跟蓬莱镇联系一下，现在去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