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对原创 疫情中的伤悲（作者 梁源法）

海芬心语

疫情中的伤悲
梁源法
夜已深沉。
巴黎的夜空寂寞无声，月亮已被浓重的乌云遮蔽了，窗外一片漆黑。只有阵阵的冷风，重一下轻一下地拍打着玻璃窗，似乎想安慰安慰室内的那位孤独的伤心人。室内，阴暗的灯光下，一位头发花白的妇人，怀里抱着一个枕头，双膝跪坐在床边，不停地在那里低声抽泣着。声音显得凄清而悲切，且已有点嘶哑，看来她独自一人在房间里已经哭泣很长时间了。

这位悲伤的妇人名叫金月娥，今年已经七十三岁了。她与她的先生陈山远在巴黎的东郊买下这间位于三楼的公寓房已经八年了，在这里俩老过着退休后轻松、悠闲的日子。金月娥年青时在学校里爱好打蓝球，可能长期训练过度，腿关节受损，落下了病根。上了年纪后，腿病常常复发，行走不便，也不能手提重物。好在她的先生陈山远虽然大她三岁，但五大三粗，身体壮健，都快奔八十的人了，还能自如地驾车；双手各提着一个装满食物的大包，能毫不费力地提着回家。所以，家里的粗重活，都是他一人包了，让金月娥在日常生活上省却很多烦脑。
陈山远、金月娥夫妻俩均出生在柬埔寨金边市，并先后在金边著名的华文学校“端华学校”读到高中毕业，毕业后俩人又先后到了外省磅逊港的同一所学校当教师。就这样，他们相识了，相爱了，最后结婚组建了小家庭。在教书育人的生涯中，他们先后生养了一儿一女，完成了一个“好”字。如果一切正常，他们会同很多旅居在柬埔寨的华侨华人一样，在这个充满东南亚热带风情的国家里过着平静而安稳的生活。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哪里知道，上个世纪七十年代中期，“红色高棉”刮起的一场腥风血雨，将整个柬埔寨拖入了灾难的深渊。陈山远、金月娥夫妇，带着两个尚年幼的儿子和女儿，随着逃亡大潮，历尽了千辛万苦，先逃到泰国，后又在国际红十字会人道主义援助下，最终来到了法国，被政府有关部门安排落户在北部城市里昂。

感谢法兰西民族敞开胸怀接纳了他们。当时他俩还都年轻，死里逃生来到法国，有种强烈的愿望要在全新的土地上，尽快适应周围环境，为了自己，更是为了孩子，追寻新的生活道路。因语言不行，又没有专门技能，他们就瞄准了在露天市场摆摊卖蔬菜、水果的这份工。干这种工作，没有太多技术含量，关键的一个词就是：不怕苦。每天早上三点钟就要动身到蔬菜、水果批发市场进货，再赶到露天市场架设摊位，摆好蔬菜、水果。六点多钟就要开始迎接客人，一直要忙到下午二点左右才能收摊回家。这种工作，平时还好对付，最难熬的日子是寒冬季节与下雨天。好在夫妻俩齐心协力，目标明确，一年又一年也就挺过来了。风里来、雨里去的奋斗了五年，他们好不容易积累了一些资金，觉得这份工作实在太辛苦，于是用这些辛苦钱打底，再向银行贷了一笔款，开了一家中餐馆。就这样，他们在中餐馆这个行业一做做了二十五年，直到退休。在这近三十年的艰苦岁月里，他们还用全部心力培养儿女上完大学，让他们各自走上了工作岗位。

退休前，他们出让了餐馆，在巴黎近郊买了一套公寓房，为养老作了周密的安排。他们之所以搬回巴黎住，是因为巴黎华人多，华人开的各类食物店多，生活方便。更主要的是，一些亲戚和熟悉的朋友大都也居住在大巴黎地区，可以经常走动。
平日里，早上起来，如果天气晴朗，老俩口一起到楼下不远处的公园里走走、散散步，活动活动筋骨。回家后，吃过中饭，小睡一会，然后或看书，或看电视，各得其所。一星期总有一、两天由陈山远开着车，到巴黎十三区会会亲戚朋友，吃餐饭或喝杯咖啡，生活很充实。
夫妻俩闲来无事，两人相对而坐，陈山远调侃地对金月娥说：“我们这一辈子已经过了一大半，现在可说是苦尽甘来。儿女长大成材，各飞东西，只剩下牵挂。我们享受退休生活，衣食无忧，好象又回到当初谈恋爱时的二人世界啊！”金月娥笑着说道：“我腿不好，又有严重的胃病，常常要看医生，以后的日子就靠你的了，你得保持有个好身体才行呀，没有你，我自己是很难支撑下去的。”“放心好了，我的身体至今还没有什么大毛病，你想办的事全包在我身上好了，我总会陪伴在你身旁！”陈山远一边回答着，一边豪爽地笑了起来。
金月娥在陈山远的大腿上大力地拍了一下，半嗔怪地说：“你可要说到做到，不要讲话不算数，灾难临头丢下我不管啊。”

不料，2020年一场新冠病毒突袭地球村，残酷的现实不幸被金月娥言中！
2020年10月下旬，秋冬交替，天气渐凉。已经在家里禁足了几个月的陈山远有点呆不住了，总想出去与朋友喝杯咖啡，或者找个地方坐坐、聊聊天。但这一切都被金月娥禁止了，老妻把老公管得死死的，除了一星期到附近的超市购买一次食物，一步也不让他出门，怕的就是一不小心感染上新冠病毒。
也可能是天气开始变凉，金月娥的腿痛病又开始犯了。屋漏偏逢连夜雨，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出现的胃病，也开始时不时的作怪起来。往常，有病就去看医生，去药店买药。
但是在目前疫情这么严重的情况下，每出一次门，就会有多一次感染病毒的危险啊。开始几天，金月娥一直忍着疼痛，不敢告诉陈山远。但是几十年的夫妻，老婆平日的一举一动，哪能瞒得过丈夫的眼睛？那天早上起床后，陈山远一看金月娥走路有点不稳的姿势，就觉得不对头，马上走过去一把扶住金月娥，问道：“怎么，腿病又犯了？要不要去看医生，拿点药？”“有点酸痛。这个老毛病，天气一凉它就来捣乱。现在疫情这么严重，最好不要随便出门。我还有些止痛药，先对付着再说吧。”金月娥乘机抓住了丈夫的手，稳住了身，装作没事一样笑着回答说。
吃早餐时，金月娥突然觉得腹部一阵绞痛，她以为胃病又犯了。她立刻叫陈山远帮忙去拿来胃痛药，吃了下去。坐了一阵，腹部的疼痛并没有缓解。陈山远看到妻子面色发白，额头上开始冒出了汗珠，知道问题严重，必须立即上医院。
金月娥还在犹豫，坐着没动。陈山远急了，一把拉起金月娥，拿起桌边的一根拐杖，递到她手里，并让她把上身靠在他的左膀上，急忙往电梯口走去，一直下到地下停车场。
因为疫情肆虐，金月娥已经快三个月没有上医院了。以前正常情况下，她每个月总是要来这里一、两次，医院里的候诊室、医生的办公室，她都很熟悉。但是，直到现在她也不知道怎样从家里来到这儿，因为每次都是丈夫陈山远开车带她来的。挂的是急诊，医生很快就接待了他们。医生听了金月娥的病情诉说，立即开单叫她到旁边的拍片室先拍片。过了一会儿，金月娥拿着拍好的片又回到医生办公室，医生拿起片来反复看了看，对陈山远夫妇说：“这不是胃的问题，这是阑尾炎穿孔了。幸亏今天来得及时，不抓紧做手术，是很危险的。需要马上安排动手术。”
陈山远、金月娥俩人听了医生的诊断，都倒吸了一口冷气。金月娥用爱恋而感激的目光看着丈夫说：“幸好是你的正确决定，不然的话拖到明天再来，我的命可能就没有了！”陈山远没有说话，只是双手握起金月娥的右手，用力地来回抚摸了几下。
手术后，需要在医院留宿两晚上，如果没有特别情况，第三天中午就可出院了。手术前后花了两个多小时，从手术室出来后，将金月娥安排好床位后，陈山远立即开车回了一次家，将她的洗漱用品和必用的衣衫拿到医院来。这样来回的折腾了一番，等陈山远独自一人回到家，已是晚上八点多了。几乎忙了一整天，陈山远确是有点累了，晚上连饭也懒得吃，倒头就呼呼大睡。
第二天午饭后，陈山远又去了一次医院病房，陪金月娥坐了一会儿。她告诉说，刚在医生巡过房了，一切正常，伤口虽然还有点痛，过几天就没事了。第三天，按约定的时间，陈山远到医院将金月娥接回了家。出院时医生交待，回家后不要做粗重活，静养几天就可恢复正常。一场不期而来的灾难化险为夷，夫妻俩不知有多高兴，金月娥叫陈山远立即分别给远在中国的儿子和远在瑞士的女儿打电话，告诉他们这几天发生的事，叫他们不用担心。

陈山远、金月娥夫妻俩的一儿一女，虽然出生在柬埔寨，但来到法国后，都从小学读起，一直到大学毕业，并且都拿到了硕士的学位。儿子陈勇学的是金融管理专业，毕业后进入法国的一家金融公司工作，三年后被派到中国上海工作，每年的暑假可以回来看望父母，一起住上一段时间，或带父母出去旅游；女儿陈湄学的是企业管理专业，在法国的一家化妆美容产品公司做事，后随丈夫到瑞士工作，每年也有几次回来与父母团聚。儿女们应该说都已成功地融入了法国当地社会，各自有自己的生活，原来的四人之家，现在就只剩下老俩口了。
不料，到傍晚时分，陈山远觉得身体有点发烫，头痛，喉咙也痛，伴随着时不时的咳嗽几声。金月娥一听陈山远在厨房里突然咳嗽，一阵揪心，马上喊道：“山远，怎么啦，为什么咳嗽了？”陈山远立即跑过来按住正要坐起来的金月娥，不让她动：“没有什么，不用紧张。可能这几天跑来跑去，受了点凉，所以才有点咳嗽。我还有止咳嗽的药水，喝一点可能就没事了。”说是这么说，金月娥心里总是忐忑不安。现在正是新冠病毒疫情最严重的时期，这几天在外面跑得多，会不会不小心感染上了病毒？
俩人吃过晚饭后，厨房的碗筷还没有收拾，陈山远觉得自己全身无力、很不舒服。除了咳嗽越来越厉害外，感到呼吸也开始有点难受了。这下他真的也害怕起来了。这种现象与电视台、报纸上反复宣传的感染上新冠病毒后的表现完全一样。金月娥已经在一旁紧张得哭起来了，陈山远的这种突然发病现象，肯定是中招了！金月娥不明白，这几天都是俩人一起来回去医院的，自己没事，为何他反而被感染了？
金月娥毫不犹豫地给住得最近的一位好朋友打电话，要求帮忙给急救车公司打电话，告诉陈山远的突发诊状，需要尽快派急救车来将他送往医院救治。不到十分钟，那位朋友来到了；再等十五分钟左右，急救车也来了。全副武装的四位急救车工作人员进屋后，立即给陈山远量了一下体温，就用担架将陈山远抬下楼去，但不让金月娥与那位朋友跟随，叫他们留在家里等电话通知。
在这种特殊时期，考虑到朋友的安全，急救车人员一走，金月娥就催着要这位朋友马上回家，不要在他们家里久逗留。这位朋友怕屋里乘下金月娥独自一人，有点不放心，说要留下来陪陪她。但被金月娥态度坚决地一口拒绝，一定要他走。这位朋友没有办法，只好安慰了她几句，叫她千万不要焦急，有需要及时给他打电话，等明天听医院那边的消息。
屋里一下子显得空空荡荡了。金月娥脑子里也一片空白。一会儿牵挂陈山远在医院里不知情况如何；一会儿又责怪都是自已惹的大祸，偏偏在这个时候犯病，让他来回多次跑医院，结果不知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就感染上了新冠病毒。
危难时候念亲人。金月娥自然想到了远在中国的儿子陈勇和居住在瑞士的女儿陈湄。要不要把爸爸的情况告诉他们？告诉他们吧，目前情势下，他们如果赶回来，路上都存在很大的风险；不告诉他们吧，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将来孩子们会责怪自己一辈子的啊！反复思量，最后，她决定还是等医院的通知，有了确实的消息后再与儿女们联络吧。目前，一切的苦脑与担心还是都由自己一人扛着吧！
眼泪与无眠伴随了金月娥一晚上。
第二天上午，金月娥叫昨晚来的那位朋友打电话去医院问一下情况。朋友精通法语，可能问得清楚一点。一直等到下午四点钟，医院才回话说，确诊陈山远是感染了新冠病毒，情况比较严重，正在紧急抢救中。朋友怕金月娥一人承受不住，想过来陪陪她，被她婉拒了，因为她不知道自己有否也被感染，最好不要接触任何人。
第三天，整个白天也是没有消息。金月娥的心都快要碎了！不知丈夫的病情进展情况如何，一整天，脸上的泪水没有断过，双眼已经红肿得只剩下了一条缝。她就这样不吃不喝地跪坐在床前，怀里一直紧紧抱着陈山远平时睡觉用的枕头，祈祷上天保佑丈夫能战胜病魔，平安回家。
傍晚七点钟，电话铃响起，传来了一个天大的噩耗：经医护人员三天的抢救无效，陈山远最终还是停止了呼吸，告别了人世！医院还通知，逝者已被送进了隔离间，家属与亲朋好友均不能去看望。明天，金月娥也要去指定的地点接受核酸检测。何时可以举行小型的告别仪式，要等医院最后通知。
金月娥听到这个消息后，又忍不住一阵嚎啕大哭，整整哭了一个钟头。泪水干了，喉咙也哑了，金月娥反而镇定了下来。她觉得这几天发生的事好象只是做了一场梦，哪里想得到自己来得不是时候的一场病，害得丈夫搭上了一条命，原本健健康康的丈夫怎么可能说走就走呢？她一下子站了起来，走着喊着，到客厅，到厨房，到洗澡房，到处寻找自己的丈夫陈山远。
丈夫没有找到，丈夫是永远找不到了。如果再相见，那只能是在天堂里了。只有三天时间，新冠病毒就这样夺走了丈夫的生命，留给她的只有无言的孤独！
金月娥决定明天一早就打电话告诉儿子与女儿。目前中国与法国的航班全部停飞，儿子暂时是回不来的了；她需要女儿赶快从瑞士回来，陪伴她一些时间，不然的话，她知道自己是很难挺得过这段黑暗的日子。虽然政府有诸多规定和限制，但是她还是希望能与丈夫见上最后一面，送丈夫最后一程……
窗外的天空黑沉沉一片，似在为丈夫的冤死蒙上一块哀悼的黑布；窗外的冷风萧瑟伴着点点细雨，似在替她为丈夫的离去流泪哀歌。此时的金月娥，怀里还紧紧抱着丈夫的枕头不放，幻想着他能突然出现，还是像往常一样，从外面回来时总是要拥抱一下她……
2020年12月29日 于巴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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