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视剧《平凡的世界》日前开播,时代迥异的情况下拍摄路遥的这部苦难之作,是否可以持续打动后人?80后小说作者、导演唐棣认为,《平凡的世界》中的精神含量,对于“轻阅读”时代的读者而言,已变成一次负重之旅。它的文学价值随着时代变化产生了明显的错位,路遥一直强调“扎根生活,扎根人民”的大时代书写,而现在的读者阅读兴趣转向了私人,他们更在乎个人的悲欢和小情感,这和路遥写作时的想法是有出入的。 最近很多朋友问我:“小说《平凡的世界》怎么看不出好?”我和他们一样,更多的时候安于读者身份。早听说《平凡的世界》拥有大量读者,且深受喜爱,那这些新读者怎么回事? 猜测他们觉得不好的原因—— 篇幅太长,路遥追求“全景式反映中国近十年间城乡社会生活的巨大历史性变迁”。小说写一九七五年至一九八五年发生在黄土高坡上一个叫做双水村的地方。整部小说都在写双水村的变化和双水村的人的变化。是真正地,贴着地面写,这样写好不好? 对一个现代小说的读者来说,它显得太朴素——当然,这词可以在评论家口中换成“厚重”。而朴素与厚重交织,在我看来很可能是这部小说的一个特征。在朴素的情感中,记录时代的厚重。而因为时代的久远,如此叙事让阅读成为了一次负重之旅。时代感的东西大而化之,我觉得不是很多人能在表面的朴素推进中,细心体会路遥要传达的精神气息。《平凡的世界》里的精神含量,我想也是目前“轻阅读”时代的读者接受起来有难度的。 其次是文本意识弱。与现代小说要求的“间隔”、“意识流”等是相对的。叙事者和故事之间的关系也不是所谓的一直变换,流动。路遥一头扎进了孙少平这个人物,在孙少平出现在小说中的一生里,能看到路遥经常把以往在别的小说中延续的情绪和感情寄托于此,几乎重复了一遍《人生》的手法和很多人物的设定。后来,路遥也说:“我当时并非不可以用不同于《人生》式的现实主义手法结构这部作品,而是我对这些问题和许多人有完全不同的看法。不能轻易地被一种文学风潮席卷而去。”这个坚持和小说中那些平凡人物的尊严感不谋而合。当年,出版社编辑对《平凡的世界》第一部的回复“不适应时代潮流,属老套的“恋土派”。可见陈旧一说由来已久。小说自一九七五年起,视角局限在可见可想的现实中,在我看来背景略显装饰性。人在其中挣扎,某种程度上被人说成是小说惯用的“煽情模式”似乎也存在合理性。 现实主义不会过时。当现实主义不是来自心灵的现实,不是来自我们对现实看法,小说就不是艺术创作的“另一种生活”了。用句老话说,就是来源于生活,高于生活。而《平凡的世界》的真实而可靠导致了新读者们阅读中的平淡而琐屑之感。 所以,当朋友们问我这个问题时,我矛盾的地方也来了——明知道我们要正视那段生活与那些爱情,正视严肃的时代。而这些小说中强调的“真实的,太过真实”的生活似乎提醒我——“当你强调真实、强调现实主义时,这本书与我内心的那种小说的概念就越扯越远了。” 这是社会意义与小说价值的相遇。因为,我不是评论家,剩下的文字也只能从个人对文本的理解出发。至于对两种意义的探讨可能远不够深入。 从小说开篇说起——“一九七五年二三月间,一个平平常常的日子,细蒙蒙的雨丝夹着一星半点的雪花,正纷纷淋淋地向大地飘洒着……黄土高原严寒而漫长的冬天看来就要过去,但那真正温暖的春天还远远地没有到来。” 孙少平在这个背景下生活,剩下的描述“只有在半山腰县立高中的大院坝里,此刻却自有一番热闹景象……在校园内的南墙根下,现在已经按班级排起了十几路纵队。各班的值日生正在忙碌地给众人分饭菜……菜分甲、乙、丙三等。甲菜以土豆、白菜、粉条为主,里面有些叫人嘴馋的大肉片,每份三毛钱;乙菜其它内容和甲菜一样,只是没有肉,每份一毛五分钱。丙菜可就差远了,清水煮白萝卜——似乎只是为了掩饰这过分的清淡,才在里面象征性地漂了几点辣子油花。”都是这个连“丙”菜都吃不起的穷困的高中学生的小背景。 还有小说结尾描写孙少平经历痛失女友田晓霞,婉言谢绝金秀的爱后,毅然选择回到大牙湾煤矿的情景——“他在矿部前下了车,抬头望了望高耸的选煤楼、雄伟的矸石山和黑油油的煤堆,眼里忍不住涌满了泪水。温暖的季风吹过了绿黄相间的山野;蓝天上,是太阳永恒的微笑……” “抬头望了望高耸的选煤楼”——平凡的力量还在;“太阳永恒的微笑”——生命力依旧蓬勃。两段文字间是百万字的生活记录,孙少平始终是一个平凡的煤矿工人。时代变了,他的不变预示着一种永恒的东西。 同时,我也意识到很多人提到共鸣。所谓人之常情,步步在情理之中。孙少平就这么活下去,也是生活。千金小姐田晓霞看上他,生活就有了亮色。让我立刻对应找出小说里几对类似的关系:金成与孙卫红,田润生与郝红梅,孙兰香与吴仲平,杜丽丽与古风铃,金波和藏族女子……在这部现实主义小说中,浪漫是唯一属于个人不那么现实之处,如爱情超越了门第,超越贫富,甚至超越生死……两个身份差异巨大的人,在思想上完美融合,彼此吸引,在思想交流中建立起深厚的友谊,进而在更深的理解中将友情升华为爱情。 ——路遥歌颂这么一种真挚的东西,这在很多读者的心中都有自身的投影,那个时代的人群大部分拥有相似的际遇。共性的、纯粹的东西占据了《平凡的世界》,包括其中的爱情,经受岁月磨砺而焕然如新。现实无情,所有人羡慕这段爱情时,田晓霞在采访黄原发洪水时因救人而牺牲了。你看,一点不出所料,悲剧来了。 我觉得很多读者在这里,掉下的泪水和看某个老人被打、小孩被拐卖等等新闻掉下的泪原因一致。 当小说成了电视剧,很多人又得机会反刍文学和影视的关系。小说原作和电影最好状态是在精神气质维持平衡,这倒是陈旧却未过时,但也是一个理想状态。两个创作者,有的再经编剧一人,这样就促成了一个错位。这个错位的意思是导演没必要对原著俯首称臣,尊重不是照搬,我个人很喜欢的导演佐杜洛夫斯基谈论对小说《沙丘》的改编时,说过一句玩笑话:“我强暴了这小说,带着爱意。”我们要在这个小说提供的世界里找到影视的角落,反之亦然。 至于,现在这电视剧引起人们喜欢,我不晓得为什么。很多人喜欢它是好事,大家长期以来一直对两者的关联存在误解,也不是两三句说得清的。 忽然想到几年前,许多人怀念八十年代,我们有没有对应到当下缺少了八十年代的什么?《平凡的世界》是这么一个应景之作的连续剧而已,等于是在缺失精神的时代寻根一个精神的载体。这个精神是正面的,向上的,可认知,可感动人的。我也一直认为,这个作品是当时那个现实的经典反应,也是旧时代的生活再现。在路遥的笔下,他眼前的生活与小说中进行的生活保持着,在我看来极其密切的关系。 对于电视剧来说,这个关系间的空隙填入了爱情。对于小说来说,这个关系间提供出的想象空间,也和很多同时期的小说一样显得有些局促。这样,写出的爱情就会不如表演出的爱情那么直观。观众与读者之间的错位也在此处。文学更多地来自想象。 而小说里的很多东西在艺术上追求“给历史一个深厚的交代。”一个时代的文学的样貌,一个时代的经典与一群青年的生活群像就是如此…… 我重复一下老观点,它的文学价值随着时代变化很明显产生了错位,这个错位指它的书写样式还是为大时代而写,就像路遥一直强调“扎根生活,扎根人民”。而现在的读者阅读兴趣转向了私人,他们在乎个人的悲欢,就像电视剧中牵动他们的,也不是时代,而是孙少平、田晓霞等等这些人的小情感。我想这和路遥写作《平凡的世界》时的想法多少是有出入的。 不过,这不重要,错位还包括对缺失之处的唤醒。如艰苦生活的孙少平如何热爱阅读,在这个没什么人阅读的年代,在这个娱乐的时代,是孙少平的再次出现使人注意到了书本—— “有一次他去润生家,发现他们家的箱盖上有一本他妈夹鞋样的厚书,名字叫《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他一下子就被这书迷住了。记得第二天是星期天,本来往常他都要出山给家里砍一捆柴;可是这天他哪里也没去,一个人躲在村子打麦场的麦秸垛后面,贪婪地赶天黑前看完了这书。” 这是对精神的一种向往。尤其在我们当今,撇开小说艺术层面的想法,我们同时也应该警醒的是:时代迥异,这个东西如此被提出来,被讨论着,是不是代表我们身边正发生着什么? 唐棣,小说作者,电影导演,写有小说百万字,拍摄有电影《满洲里来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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