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家良：逝去的影坛武林

小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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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家良走红毯

腾讯娱乐专稿    1950年，香港大观片场，激昂的将军令音乐中，一帮恶霸将黄师傅围在当中。黄师傅摆出招牌姿势，众恶霸蜂拥而上，一场混战。

“停！”一个师傅走进镜头，不满意地问道：“胡导演，我们洪拳不该这么胡拍嘛。”导演张口结舌，旁边站着正观望的叶问与同乡梁根。

演恶霸的师傅更不满意：“谁说不是这样拍？大家凑钱拍黄师傅的电影，凭什么你说了算？”

现场乱作一团，叶问和梁根趁机走出来。梁根不好意思的说：“叶师傅，本以为做龙虎武师清闲，可以暂时先干着，谁知这拍电影的原来也是一团糟。”

叶问苦笑摇头：“没想到这套电影是武馆师傅凑钱拍的。”“是啊，开武馆还是能赚钱的。”叶问点头沉思。

片场另外一个棚，也正在拍戏，一个小孩的俏皮演出（正是李小龙的《细路祥》），引得梁根驻足。“这个小孩演得好，我们报馆报道一下，将来肯定红。”梁根一脸兴奋，叶问无心回应，只顾盘算生计……

09年曾向叶伟信导演建议《叶问2》




以叶问到片场找工做开篇——因为叶问来港是1950年，那一年李小龙演出《细路祥》，《黄飞鸿》




片集也刚刚开拍，而据刘家良回忆，最早的黄飞鸿电影是几个洪拳武馆师傅凑钱拍的。

叶导对在下的“前承黄飞鸿、后启李小龙”开场构思不置可否，但这并不影响我的浮想联翩，在我的“计划”中，这场戏一定有刘湛饰演他的师傅林世荣（林世荣的师傅正是黄飞鸿），至于刘家良，若按历史来算，年方16岁的他一直到1953年才出演自己的第一部《黄飞鸿》——当时应该还在老爸的武馆里练拳。

【影坛武行的门派】

电影《一代宗师》




中，1953年逝世的八卦掌门宫二先生生前与咏春叶问夜间散步于香港街头，抬头望见满街的武馆招牌林立，不禁叹道：“这不就是个武林么？” 50年代的香港，涌进大批新移民，包括各界人才，其中就有武林各派纷纷在港开设武馆，争相授拳教徒，除却最早的电影《黄飞鸿》为洪拳武师凑钱拍摄之外，白鹤派与吴氏太极打擂台比武的热闹故事（启发梁羽生在报纸连载《龙虎斗京华》，开新派武侠小说滥觞）也为香港市民茶余饭后津津乐道。

“王家卫（拍《一代宗师》）找过我，踢馆（的规矩）他怎么懂？我讲给他听。”刘师傅手口并用，拿笔者做演练对象，他怎么帖下出招，教我怎么接。“当年在武馆见过有踢馆的。其实大家很讲礼貌。先呈帖，什么地方来，都写上，赐教一下，不赐教就见一个面，亮相，交给你（呈帖时候就过招）看你有没有料。你没有料，就走了。”

2009年，因之前在香港机场有了一面之缘，刘师傅被我厚颜要了电话之后，终于在金像奖当天下午约了见面访问。我想了解香港功夫片的源流，刘师傅本来推辞：“可以找‘三毛’（洪金宝）、‘大鼻’（成龙）嘛”，但一句“只有您够资格谈”送上，老人家便慨然应允了。当然，这也不算高帽，刘家良50年代已是龙虎武师，演出多部《黄飞鸿》，不仅在武馆长大，更是香港武术指导和功夫片的奠基者及代表人物——不访他，访谁？

在武馆国术开始与电影发生关系的那个年代，梨园艺人也开始成为大银幕武侠功夫片的生力军。袁和平的父亲袁小田，乃是北派大名鼎鼎的武丑，因名伶薛觉先亲赴上海物色北派师傅“改良粤剧”，遂应聘南来广州，而当时保护薛觉先北上的正是刘湛。50年代，刘湛与袁小田，一个武馆拳师，一个梨园武丑，见证并促进香港电影武行的发展，从单纯的龙虎武师到安排动作设计（当时通常叫做“行位”），1956年，袁小田在《梁红玉鸣鼓退金兵》一片中正式获得了“武术指导”的职衔。此后，刘湛的儿子刘家良与袁小田的徒弟唐佳从《南龙北凤》




开始，联手武术指导，闯荡影坛江湖。
20世纪60年代前期，影坛武行也分南北两派，邵氏和电懋多用“老兄”（外省人），基本由韩英杰垄断，刘家良和唐佳这班则在粤语片领域做得风生水起，两人还在“北海街19号”成立广东人武行的根据地，不久接受左派电影公司长城邀请，担任《云海玉弓缘》的武术指导，这是他们参与的第一部国语片，便因首次引入“吊威亚”做轻功特效技惊四座，随即被邵氏重金招致麾下，与张彻合作拍摄《独臂刀》




，打响“新派武侠片”招牌。

那一时期（1963——1974），刘家良与唐佳可谓“焦不离孟”，虽然有时也分开“揾食”，但赚到钱都是平分的。据姜大卫回忆，片场武师在40年前很受尊重，赚钱比演员还多，刘唐两位武指师傅更是红到发紫，跟女明星也能互送秋波（唐佳先恋陈宝珠，后娶雪妮，都是上世纪60年代最红的粤语片女星；刘家良后来则娶到“小龙女”翁静晶）。他们手下也聚集不少武师替身，时间一长，就有滋事之徒搞帮派，一些拥唐佳，一些跟刘家良，偶尔还会出现暗地较劲的势头。好在二位师傅并不在意，比如姜大卫开始跟刘家良，最终却是被唐佳推荐，才被张彻挖掘，成为“新独臂刀王”。

邵氏既被唐佳、刘家良的“19号”抢了山头，北派武行头儿韩英杰、梁少松尚能占据电懋（可惜该公司电影制片60后期已经日薄西山），麾下有梨园艺校出来的北派武师洪金宝、程小东(微博)、唐伟成、梁小龙。程小东跟我回忆：“那个19号，我们都不去的。我们北派在街头的波楼，就是打台球的地方，没事在那里集合。平常大家都是朋友，也会说话，但工作就是你做你的，我做我的。你如果来我们这边，那你的头儿就把你除名了。”虽然阵营分明，但南北也可一家亲，唐佳是袁小田的徒弟，袁和平、袁祥仁自然跟随左右（后来成龙“七小福”的师兄弟元德、元彬、元华也都跟了“19号”）。待成龙、元彪(微博)70年代初入武师行时，正逢邹文怀脱离邵氏组建嘉禾，又有李小龙横空出世，北派武师“捞“的机会才多了起来。即便如此，当年香港电影的武行，刘家良和唐佳可谓“绝代双骄”，风头一时无两。

【功夫片大跃进】

“张彻电影，演员领衔必是姜大卫、狄龙，武指署名必是唐佳、刘家良。这一前一后看似平常，久了自然微妙。结果是狄龙、刘家良后来又几番鲤跃龙门的大作为，正所谓雄心不减，英气连绵。姜大卫、唐佳尽管盛名在前，却能看透世情，甘于平淡，活出红尘真滋味。两种境界，各可咂磨，虽不能至，心向往之。”——我写于2012年的微博

话说《独臂刀》掀起新派武侠电影狂潮后，又有《龙虎斗》




、《马永贞》引领拳脚功夫片风向，及至李小龙的《精武门》和《猛龙过江》




轰动国际，刘家良也终于等来了期待已久的机会——做导演！1974年，张彻率张家班远征台湾成立“长弓”。“张彻为什么去台湾？邵氏公司在台湾钱太多了，又拿不出来，要人过去把那些钱花掉。唐佳没有去，他说他要稳定下来，台湾不稳定。”刘家良之所以跟去台湾，是因为张彻许诺他可以做导演，并找了倪匡帮他写剧本。在刘家良之前，还没有武术指导做过导演，他有意开风气之先，却在台湾与张彻嫌隙日生，最后矛盾激化到独自跑回香港。这段公案，双方向来各说各理，但结果是刘家良被方逸华留住，如愿以偿做了导演，1975年《神打》




、1976年《陆阿采与黄飞鸿》




、1977年《洪熙官》，一年一部，部部卖座。
相比之前为张彻做武术指导，“功夫良”自己担任导演则注重将武打与情节融为一体，《神打》首创谐趣功夫，《陆阿采与黄飞鸿》融武德精神于练功打斗，在当时皆为创新求变之举，不仅受到观众欢迎，更启发业内跟进学习。从1977年开始，一场“香港武术指导转做导演”的比超赶式“大跃进”拉开了序幕。先是洪金宝被嘉禾提拔执导《三德和尚与舂米六》




，之后是1978年袁和平执导《蛇形刁手》




和《醉拳》捧红成龙，1979年成龙则自导自演《笑拳怪招》，同年刘家良之弟刘家荣也与洪金宝合作了经典功夫片《搏命单刀夺命枪》……自此，香港武行开始形成刘家班、袁家班、洪家班、成家班四大班底，他们彼此合作更相互竞争，刘家良拍了《武馆》




，洪金宝就拍《败家仔》呼应；洪金宝拍《鬼打鬼》，袁和平就拍《奇门遁甲》




比拼；刘家良拍打戏硬桥硬马一招一式，成龙就拍《师弟出马》




毫无章法死缠烂打；眼见几大“家班兄弟”斗得“搏命真打”，大器晚成的程小东只得另辟蹊径，“那类拳脚功夫片，我没有信心拍得比他们好，只得进入武侠世界，拍飞来飞去的武打”。

毫无疑问，正是由于刘家良们的比超赶，才令香港的动作片突飞猛进，自李小龙之后不断接力，最终打入国际影坛。

那么，对于香港功夫片的源流发展，以及本人特色，刘家良怎么看呢？

“全电影行内，紮架（即摆姿势）最靓的，是刘家良，因为有腰马。以前是舞台北派打法，台上一班打仔，每个都好似一套一套招式，做大戏嘛，打起来很好看。到《黄飞鸿》开始转做武馆打斗，到我入去，已经是破坏式打法，一脚踹爆门，这是功夫式打法，有姿势，好靓，功夫很硬。到李小龙，就变成实质打法，要快，要少；后来是成龙，要搏命。再后是徐克，永远在三呎高的天空上打，唔得就爆炸，满天飞，将动作剪碎，加强效果。现在还有电脑，我说以后拍戏不需要导演，将演员COPY一下就可以了。”

“我的是武馆式打法，不是这么简单，是要拆招，你用什么招，我如何破你，你怎样打，我怎样消，都要清楚让人知道，将功夫融会其中，再变化无穷。我相信现在的观众想看点见招拆招，但这样拍功夫好花时间，没有人会拍啦。”

【李广难封的大时代】

“第一部（做导演拍）《神打》，明天开工，但还没找到男主角，反正我不用明星的，正好那个“咸湿皇帝仔”（汪禹曾演出李翰祥风月片《北地胭脂》




中的同治皇帝）走过来。你叫汪禹？是啊师傅！你来做我戏的男主角吧，哎！女主角选谁呢？正好有一批台湾来的跳舞女孩，左边数第三个，就你啦，不就是后来很红的林珍奇（徐克《第一类型危险》




女主角）喽。”
“他（洪金宝）请我拍戏（《群龙戏凤》




），我们在半岛（酒店）坐下来，家良哥，帮帮我，好，就拍七天，OK。设计打戏当然是我啦，他哪有本事嘛。我们两人打谁赢？你说呢，我不能打输嘛。”
“给武师公会筹款，盖房子，我找成龙拍戏（《醉拳2》




），又找大眼（袁和平），大眼摆手：大佬，别搞我啦，功力问题嘛。拍茶楼斧头帮大战那场，我控制他（成龙），不再像猴子那样跳来跳去。最后打ending，本来我跟他一起的，他很怕，好吧，我就（设计）自己死喽。”

上述三段豪言，都是刘家良跟我当面所讲。有后生小子或许以为狂言，但从师傅的辈分立场心态出发，这些根本就是事实。

自从做上导演，刘家良马不停蹄，连拍《中华丈夫》




、《少林三十六房》




、《烂头何》




、《疯猴》




，尽皆卖座，捧红义弟刘家辉及汪禹、小侯、惠英红(微博)等多位功夫明星。背靠邵氏这棵大树，虽有洪金宝、袁和平等后生可畏，但对刚过四十的刘家良而言，正是年富力强之际，多年执香港武行牛耳的气派，也让他顾盼横飞自信爆棚。但进入80年代以后，香港经济腾飞，社会都市化，市民更愿意看到贴近时代的影视剧。与时俱进的是洪金宝、成龙纷纷转拍时装动作片，从《提防小手》




到《警察故事》以至新艺城时装喜剧的成功，还有徐克、程小东《蜀山》




、《生死决》




的飞来飞去天马行空，都让邵氏和刘家良感觉在与时代脱节（一直在邵氏拍武侠片的尔冬升当年就感觉自己是一个生活在当代的“古装人”），有点无所适从。为此，刘家良也将《掌门人》的背景放在当代，但武馆始终是要拆的，功夫能否顺应时代，这本身就是个尴尬的命题。

更重要的是，刘家良是出自武馆的洪拳正宗，①讲究是功不外传，同门师弟“神仙”居然跑去帮成龙的《师弟出马》指导舞狮，这怎么能行，“刘家班的东西岂能批量印刷出去”？②练的是硬桥硬马、一板一眼，南拳与北腿决不能混淆。所以刘家兄弟帮徐克拍《黄飞鸿》，一看李连杰(微博)大耍北派，只能退出，“让我们十万洪拳弟子情何以堪”？③坚持的是“有麝自然香”，去好莱坞做武指，怎么还要面试？“这正如上山寻师学武，明知师傅打得，没理由还强求师傅先耍两招，证明绝招，然后才肯拜师。”你们不识货，对不起，我也不玩这个游戏规则。

1985年，刘家良奉邵逸夫之命赴内地拍摄《南北少林》




，期间得闻邵氏即将停产，几千人解散转去无线电视台，加之与男主角李连杰貌合神离，内心不禁惶惶。此情此景，较之十年前刘师傅初做导演的踌躇满志，个中滋味可想而知。尽管后来离开邵氏后，又有去新艺城拍时装动作片《老虎出更》




的卖座成功，但这已经不能改变一个事实，这个时代已经不属于刘家良了。

“冯唐易老，李广难封”，问题不在世态人情，也不在怀才不遇，而是能否正视时下困境、昔日辉煌、年纪增长……这当口儿，变与不变，都可能是劫数。我相信，这不仅是刘师傅曾经的心境，也是当代香港电影的写照。

【几次别离】

“为什么拍《七剑》




（2005年，刘家良最后一部电影）”我问。

“给他(徐克)骗到了，又说这样拍，结果还是被骗了。”刘师傅答。

2009年4月19日傍晚，接近七点钟，因为我们要急着去香港金像奖颁奖礼现场，不得不中断已经聊了两个小时的访问。刘师傅意犹未尽：“我今天什么都和你们说。我不想和别人说，他们不懂啊，你说了，他们就支支吾吾……”我想，他们未必是不懂，而是功夫片没落，没人愿意聊了吧。

结果，那一届香港金像奖把最佳电影颁给了功夫片《叶问》(电视剧版




电影版




)。

2010年4月，香港金像奖将终身成就奖颁给了刘家良，这一回，刘师傅上台细说从头，老婆翁静晶不叫不停口。

2011年3月，香港影视展上，再见刘师傅，这一次他是为筹拍已久的《火烧少林寺》找投资。“剧本不是问题，需要太多钱了。”

2012年4月，我为《武侠大宗师：张彻》一书做访问，再次联系了刘家良。“我在新加坡，再说吧。”有些旧事，不提也罢。

2013年1月，终于看到了《一代宗师》。梁朝伟金楼咏春战洪拳一场，对手打得硬桥硬马呼喝生威，恍惚二十年前的刘家良。仔细一瞧，怪不得，原来是刘师傅的外甥刘家勇替师门出战。心中一动，想起09年老人家说起王家卫找他顾问《一代宗师》的故事来，以他的脾气，能亲自上阵绝不会错过吧……师傅安康否？

2013年6月25日，得知刘师傅往生西去，不免几声叹息。

没了武馆、戏校南下香江的时势造英雄，没了红裤子武行比赶超的盛世传奇，香港的影坛武林终将逝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