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犬

拔剑茫然

  珍妮走了。
    珍妮无可奈何，依依不舍，万般无奈地走了。
    陪伴了我们十年九个月零六天，最终还是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我们。
    再过15天，就是珍妮十一岁的生日，但珍妮的寿命，仅只差了15天十一岁，就
划上了休止符。
    珍妮是我们的狗狗，一只毛发光滑，黑黄相间的纯种德国牧羊犬。一只性格温和，
多少有些傲气的小母狗。
    早在一个多月前，珍妮做了一次大手术，在医生的手术刀下，肠子肚子被割下了几
乎一脸盆。我们以为经过这样的折磨，珍妮肯定活不成了，但医生口口声声断定，
这个手术，可以把病彻底治好了，狗狗再活一两年没有问题。没承想，刚刚过去一
个多月，珍妮的体质就明显垮了下来。
    很快，珍妮无法站立，更难以行走了。手术之前，每天早上散步，她都能跟着我
一块儿跑一百多米左右距离，后来，她勉强挨到住宅区外面的野地，然后看我自己
跑步，她原地不动等着我。手术以后，她却连走出住宅小区也勉为其难了。而现在，
她只能在我们的帮助下，勉强挪到家里的花园里勉强行走几步，匆忙上罢厕所，就
赶紧返回屋里。
    虽然每况愈下，我们还是迷信医生的断言，其实也是自我安慰，我们以为狗狗还会
陪伴我们一两年，即使她已经非常艰难，几乎无法动弹了。
    老婆每天辛苦地用小勺喂她吃饭，一小盒猪肉牛肉的狗罐头她能美美地吃上半天，
一天还要喝三四次清水，老婆甚至每天坚持早中晚，三次给她做做腿部按摩。
我们都希望她有一天能自己站起来，象过去一样，巅着小屁股跟在我们身后，在小
区里散步，到莱茵河边奔跑。但随着每一天过去，这个希望越来越渺茫了。
    最近几天，珍妮越来越吃力，越来越艰难，她已经无法自行站立了，即使勉强站立
起来，也很容易被地面上任何小小的起伏绊倒。为此，老婆把家里的地毯全部重新
安排，大块地毯的接缝处也用小块地毯铺满。但即使如此，狗狗还是常被绊倒。
其实，经常是她自己腿软，摇晃着跌倒在地。
    尤其是半夜喝水的时候。
    珍妮从小爱喝水，尤其是半夜，更需要补充一小盆清水。多年来，老婆每晚在楼下
小厕所门口放一盆干净饮水，让她自己渴时喝。
    但现在，珍妮自己站不起来了，半夜时分，勉强挣扎起来又常被地毯间小小的接缝
绊倒，或者勉强爬起来了，终因腿软达不到水盆边就跌倒了，她半夜时分绝望地哀
叫，老婆会赶紧起床，到下楼把她扶起来，柔声细语地陪她说话，直到珍妮再次沉
沉入睡。
    一个多月，老婆天天如此，她不肯让我帮忙，仅仅因为我比较粗心，怕我睡不好觉
会责备珍妮，或不小心把狗弄疼。
    通过这件事，我更深入了解了老婆的善良。
    看到老婆每天这么辛苦，我心疼，着急，去找狗医生，但医生摇头，狗的寿命已尽，
此时即使治疗，也只能苟延残喘，绝对不会产生任何好转。医生提出，让我把狗弄
来，或医生到我家去，给狗注射一针，结束她的痛苦，这就是所谓的安乐死。
    我听得惊心动魄，头摇得象波浪鼓。
    但我又心疼老婆，老婆这样白天黑夜地操劳，终不是个办法。再说，我多多少少还有
一丝不太把狗当回事的旧观念。
    一个星期前开始，狗狗每天只能卧在垫子上，吃饭喝水全由老婆端到跟前，颗粒状的
硬狗食咬不动，老婆只好用热水把狗食泡软，再一口一口地喂。
    珍妮的两条后腿彻底撑不住了，老婆吃力地帮助她慢慢站立，再一手执缰一手提着
背部，扶持她到花园解手。
    直到最后这一天，珍妮在老婆帮助下，勉强摇摇晃晃到花园，就走不动了。
    这天珍妮的表现特别奇怪，吃饭时，老婆发现几天来一直萎靡不振的珍妮好几次睁大
眼睛偷看她。傍晚珍妮在花园艰难移动时，虽然脚下几乎挪不动步，但她却把眼睛睁
得圆圆的，温润的眼睛几乎是痴痴的，目不转睛盯着我看。迟钝的我竟然丝毫没有意
识到这是珍妮在向我最后告别。
    我们直到此时还痴心妄想着医生轻率预言的，手术后狗还能活一两年呢。
珍妮已经两天没拉屎了。
    当晚，我动手制做一辆能够移动的小车，这样，珍妮可以趴在小车上移动到花园里，
我们听说过狗行动不便时可以这样解手。
    小车做好，我扶着珍妮站起来，有点儿勉强地趴在小车上。
    其实，小车做得非常舒适，高矮也基本合格，就在这时，我突然发现珍妮的脑袋耷拉
在地板上，我忙扶起脑袋，立刻发现她的脖子已经软了。
    一股巨大的悲哀涌上心头，我焦急地喊着珍妮的名字。旁边的老婆手足无措，只知道泪
流满面，但同时又面露惊恐。我知道，狗狗竟然死了，老婆被巨大的悲哀覆盖，但平生
第一次面对死亡，她又恐惧惊慌。善良的老婆胆子很小，巨大的伤痛也在恐惧面前暂时
退缩。
    珍妮的眼睛睁得大大的，怎么也不肯闭上。我知道她内心涌动的那种万般不舍。我用手反
覆合她的眼皮，但手刚松开眼睛又睁开了。脖颈上的皮毛仍然那样柔软，我似乎还能听到
她的心跳。过去，每次珍妮象这样平躺在地毯上，我经常一手抚摸她的皮毛，另一只手捂
住她的眼睛。狗狗经常会因为被我捂住眼睛而慢慢睡熟。
    从珍妮很小的时候开始，只要她淘气，不肯睡觉，我都用这种方法逼她睡觉。捂住眼睛，
我嘴里轻哼：
    天黑了，太晚了，狗狗睡觉觉了。就这样，珍妮竟然会慢慢睡着。
    这个方法屡试不爽。
    但今晚，珍妮睡着，她还会再醒过来吗？
    泪水不知不觉淌过脸膛，我的心在痛，在使劲儿地拧。
    老婆伤痛，流泪，惊恐，绝望。
    在与珍妮最后告别的时刻，我们竟然被恐惧和悲哀淹没，手忙脚乱，不知所措。



    珍妮这个美丽的名字，是儿子为她起的。其实，在她护照上，刚出生已经被德国主人起了
一个非常德国式的名字----缇西。我们不太喜欢这个德国式的名字，进入我们家门，名字
立刻就改成珍妮了。
    其实，买到珍妮真的是凭一种缘分。看报纸，找到卖纯种德国牧羊犬的消息，联系卖家，
驱车前往，从小就怕狗的老婆终於答应在我生日的那天，作为生日礼物购买一条狗，而且，
完全满足我的要求，索性买一条纯种德国牧羊犬。
    小时候曾在楼上窗户里看到平房的院子里，有人拴着一条黑背，威武的身姿，雄壮的吠叫，
让我对这种经常充当军犬的狗种深深着迷。
    与我从小爱狗相反，偶尔路过农村，曾被狗咬过一口的老婆谈狗色变，买了房，有了花园，
老婆宁可安装警报器，也坚决不答应让狗来看家。
    直到这一年，老婆终於经不过我百般磨她，她想通了，为了我，为了我的坚持，还是买一
条狗吧。否则，我总是不甘心，总是不厌其烦地大讲特讲养狗的乐趣和狗对人类的忠诚，
反正，为了能养一条狗，我使用了浑身解数说尽了养狗的好处和乐趣，最终没能说服老婆，
今天，她终於真正了解了我对养狗的极其强烈的愿望。为了让我满意，老婆决心满足我的要
求。

    卖狗的老兄也在我们城市，住一栋独立住宅，他家客厅的窗台和低柜上，摆满了各种
赛狗大赛的奖杯，客厅的沙发间，一条身材极其高大的黑背狗转来转去，这条狗身材
魁梧，嗅觉灵敏，围着我们不断嗅闻，我们注意到，狗的眼睛一只是黄色的，另一只
居然是蓝色的。只听说猫眼有两种色彩的，而且还是波斯种，但从没听说狗眼也有两
种不同颜色的。主人过来安慰我们，别紧张，这是一条奶奶级的老狗，非常驯良的。
然后，我们把车留在主人家，再乘他的车，去郊外的狗场。
    就这样，我们挑选了珍妮。
    老婆一眼看到珍妮一双超大的耳朵，见到我们，珍妮在笼子里使劲儿蹦跳，也许，这就
是缘分。
    一开始，主人不愿意，他说，这条狗是小女儿的，没打算卖，但他给我们选的狗我们不
愿意，犹豫再三，主人终於答应了。
    回到主人家，珍妮上了我们的车，主人两口子恋恋不舍，象送亲人一样双双站在车前挥
手告别。
    为安全起见，主人建议让坐在副司机座位上的老婆抱着珍妮，他不知道老婆怕狗，如果
不是好几年来我梦寐以求能养一条好狗，如果不是由于老婆决心送我一件生日大礼，她
是不会答应养狗，更无法克服巨大的恐惧，怀抱着这样一条外型威猛的大狗坐在封闭的
车箱里的。
    回家路上，老婆哆嗦了一路。

    就这样，珍妮成了我们家的新成员。
    每天晚饭后，带着珍妮在居民区溜一大圈，成了我和老婆每天必须完成的功课。这个功课，
使得我们身体健康，精神清爽不生病。周末我们还会带她去莱茵河边和河对岸的草坪上去
奔跑。可能是教育方法不太高明。珍妮对各项指示反应有点迟钝，加上自己性格倾向好奇
爱动，让她站住时，她会晚半拍。尤其在追树枝或皮球狂奔时更是如此。追皮球跑在一开
始让她格外兴奋。她会不顾一切地狂追皮球，无论是在空旷的草坪还是车辆来往的马路。
所以，我们不得不小心翼翼地扔球，远离马路和行人。好在虽然造成过几次有惊无险的危
机，但珍妮从来没真正闯下过一次祸。而且，珍妮长得特别漂亮，德国人又偏爱黑背狗，
带着珍妮到公园散步，经常被德国人拦住问东问西，或者对珍妮左看右看发出由衷的赞叹。
每当这种时候，珍妮便高傲地昂着头，一副本公主年轻貌美，对人家的夸奖照样待理不理的
摸样，让人忍俊不禁。
    自从进入我们的家庭，珍妮就格外把自己当成这个家庭的成员。跟老婆偶尔吵几句，珍妮总
要横加干涉，实在不耐烦了，会冲我们狂吠，意思是，你们有完没完？这个日子还过不过啦？
    愤怒之情，溢于言表。
    后来，我们发现由于生理机制，狗脸本身没有表情，她的喜怒哀乐应该没法向人们表达。除了
狂吠，狗狗向人们表示友好或献殷勤的方法主要是摇尾巴和用嘴巴，用牙齿轻轻叼，用舌
头使劲舔是狗表达感情的主要方式。
    但我们很快就发现事实远非如此。珍妮表达感情，是用眼睛。用一双水汪汪亮晶晶的眼睛
向你哀求，向你献媚，向你表示她的感激和兴奋。经常，她自己卧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了
眼睛痴痴地望着你，似乎在向你倾述。
    珍妮高傲，自重身份。即使做错了事，被主人教训，她也不告饶，躲避，而是自己悄悄找
一个没人的角落卧着不动，但一双多情的眼睛专注地打量你，揣度你的心情。当你转怒为
喜时，她会非常及时地，欢快地出现在你的身边。
    如果她饿了，用眼神的表达简直惟妙惟肖。渴的时候，舌头会配合着眼神，一舔一舔地。
珍妮从来不用身体向人们献媚，从来不在地面打滚，或表演什么杂技动作。除非命令她
站起来，一双有力的前腿会像拳击手一样扑到你的胸前。
    不知从那天起，珍妮忽然对公共汽车发生了浓厚兴趣，每当小区的公共汽车经过，她都会
对着汽车狂吠，有几次，引起车上乘客的恐慌。我们笑着议论，估计恐慌的一定是小偷
或盗贼，否则不会对车下像警犬一样的德国黑背露出恐惧之色的。后来，公共汽车司机都
认识珍妮了，每当经过，司机都会透过宽敞的车窗认真打量珍妮。其实，不仅公共汽车司
机对珍妮的表现难以理解，就连我们，都百思不得其解。
    珍妮最恐惧分离，十年中我有两次回国。自打我离开，珍妮便像雕塑一样守在家门口，透
过毛玻璃注视着外面的动静，经常整整一天，不吃不喝，动都不动一下。老婆着急了，把
她最爱吃的肉罐头打开，放在她脚边，她连闻都不闻一下。把肉塞在她嘴里，她一扭头，
吐在旁边，几天下来，只偶尔喝几口水，最后实在熬不住了，才勉强开始进食。
    十几二十天的分离，每次回来，都会发现珍妮弱了，无精打采。但看到我，她还是挣扎着
作出欢欣鼓舞的振奋动作，迎接我的归来。
    十年的时间虽然并不短暂，但对于德国牧羊犬来说，确是他们生命的极限。在珍妮的陪伴
下，这十年，我们不但事业进展顺利，颇有建树，而且，我的写作也成果颇丰。不到十年
我完成了十余部长篇小说的写作，其中六部已经出版，还有一部长篇小说连续两次获奖。
这十年时间里，我们临时把珍妮寄托在狗托儿所，去海外旅游，埃及，土耳其，希腊。
有时候带着珍妮在欧洲大陆开车旅行，珍妮亲眼看到巴黎，卢森堡，布鲁塞尔，阿姆斯特
丹等大城市，还到很多德国著名古堡游荡过。如果说见识，珍妮可以说不虚此生了。
德国有狗墓地，但我们舍不得让珍妮离开太远。我把花园里的鱼池放空水，留下深深的墓
穴，安葬了珍妮。珍妮一生陪伴了我们短短十年，现在，她依然在花园里，守着每晚的月
光。遥遥地继续陪伴我们。
    我曾伫立在洒满月光的花园中，面对珍妮最后永久的住所，写下了几句像诗的感怀句子，
描述对珍妮深深的怀念。


我和爱犬隔着地层对视
月光把影子化作透明泪水
小狗欢天喜地
她总是欢天喜地
欢叫着
奔跑着
所有忧愁都在叫声中融化
我继续倾听欢天喜地的欢叫
我继续望着月影下难以望穿的谜团
我的小狗在欢天喜地
而欢天喜地的月色下
是永久的安眠。

拔剑茫然

怎么没贴上图？

拔剑茫然

终於传上来了。

十三少

哇，好可爱的狗狗。